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昙华弗落 作者:羿子涵 文案 【2017作品】 身处无间地狱,她是他唯一的光明。 内容标签:原著向 情有独钟 游戏网游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埋名,洛昭言 ┃ 配角:藏锋,洛望平 ┃ 其它:仙剑奇侠传六,仙剑奇侠传 ================== ☆、(一) 借命      他如影如雾,穿透少妇隆起的腹部,将一切看得分明。   那孕肚里一对双生胎儿,其一心跳疾如擂鼓,短小四肢时有轻微动作,生命力旺盛;另一个却僵硬如偶,毫无生气,在液中漂浮缓旋。   死胎。   他熟练地进驻无主躯壳,承受这已不知是第几次夺舍时的魂魄震荡。   死胎无魂魄,是以夺舍并无凶险,但每次的震荡都是一段令人不适的过程,又每每震得他不由自主“回味”起这两百余年来众多借命重生经验里的其中一段记忆,着实令他厌烦不已──   ※※※   洛家,塔楼上。   “如果不是洛家此代有你身为热海守护,感应到热海所在,引领众人来此寻到水源,就此落脚定居,洛家至今多半仍在神州飘零无根……洛家因你而盛,所有现在和将来的洛家人都必须感谢你今日为洛家的付出。”老人感慨说道,围在塔楼顶层周围的数名洛家要人亦同声叹是。   “我幸为洛家人,能以此薄弱之躯为洛家守住一方繁华安乐,心之所往,我无怨无悔。”他朗目烁烁,唇畔含笑,年轻脸庞焕发着坚定无畏的容光。   “好,好孩子。”老人手一挥,和众人退至栏干边缘,仅留他一人独立中央。   他闭眸,双掌上下虚合,热海之力催发,足下登时浮现金色流转法阵,耀眼夺目。成圈围绕着他的一众人等同时结起法印,催发另一法阵,身为要角的他感觉到体内异样,接着他便闻到血味──他的血,自体内弥散而出,聚在身周如雾。他此刻并不觉得疼痛,只是随着血雾越来越浓,逐渐失去力气。   血雾凝汇成数缕血条窜射而出,连结塔顶上空模糊的红色法阵,他猛地痛喊出声,感觉有股外力正在狂暴地吸取他体内鲜血。施术者中有人因他的痛苦惊得一时停手,老人喝道:“不能停,继续!”   金色法阵渐渐染上红色,天空法阵巍然成形,鲜红如血盆巨口,正大口大口吞食着祭台上的生命。   “呃啊──!”   他身受无极痛楚,神识却十分清明。在洛家,他地位崇高,备受爱戴,比家主更具一主风范,每个人都看重他、敬佩他,因他天资聪颖、少年奇才,更因为他是天择的九泉守护之一,凭着天赋重任,执人界之牛耳。他是禀性良善的好青年,既受仰仗,不知不觉间便觉肩负重任,以血为祭,术缚热海,换取洛家水源永固,只有自己能做到──如此伟大之举,自己是唯一人选。   这不叫牺牲,因为他没有一丝半点被强迫的不甘。   这叫奉献。   他死命苦撑。   就因为有了这一层认知,有了这一份坚定,他才能支持下来。   镀染上鲜红的金色法阵扭曲不休,忽然几下闪烁,连同上空的红色法阵一并碎裂消失。洛家众人大吃一惊,老人抢上前去扶起已瘫软在地的他,不待众人问起,他已自虚弱开口:   “血祭……完成……热海泉眼……已经血缚了……”   在众人欣喜欢呼的反应下,他面带微笑,咽下最后一口长气。   ※※※   真是天真得无可救药啊。   震荡渐息,他也自记忆里抽身,嘲笑当年的自己。   四周平稳下来,一股生命力自脐带源源不绝流进体内,令他精神一振。他试着动了动,果然感觉身子笨重,不复无形魂魄的轻盈。   借命成功了。   ※   数月后。   洛家庄主庄院落内仆婢奔走,个个神色紧张手忙脚乱,全赖经验丰富的洛婶儿指挥调度。   “小春去灶房烧热水端过来,阿福快去请产婆!家主,女人生产男人不当看,您先去厅上候着吧!”洛婶儿一面说着一面将身着本家红黑衣色相间服装的男人推出家主房,当着他的面关上房门。   房中人分娩的痛苦哀号隔着门板仍是可闻,洛望平在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却不知自己是担忧妻子多一点,还是腹中胎儿多一点。   女人生产乃危乎性命之事,尤其她怀的还是双生子,自是加倍凶险;而他那两个孩儿……两百多年来洛家血脉的天谴,凡是双子,尽皆早逝,几无例外……尤其他上两代的双生子有过一个诡异的附体传闻……洛望平不自觉捏紧拳头。   每一代新任洛家主,都必须进洛家书阁阅读仅传家主的秘册,他曾在里头读到关于双子天谴的先人记录内容,所谓附体……如果真的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他、他该如何是好?   ※   除了夺舍之时,他还会遇到一次魂魄震荡,就是出生。若说夺舍借命靠的是自己,那么出生之时能不能活,靠的多半是运气。这是此刻身为蝼蚁般脆弱的婴孩的他,最为任人宰割的时候,因为他受制于需仰赖他人照料的婴孩躯体,即便他纵使困宥肉体、但只要神智清晰便能催使热海之力,可若无人喂养,他仍然会饿死……   或许是因他魂魄被永囚之故,两百多年来无论重生几次皆不曾失去过热海钥环,不过热海守护这个身分似乎也无法庇护他的肉体免于自然或猝不及防的死亡。   猝不及防啊……   呵……   ※※※   他茫然看着陌生的房内陈设,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记得这是他第一次借命重生,原本母体正在分娩,双生胎中的另一个已经先出腹了,轮到他时……轮到他时,就在他出世的那一刻,后脑勺突然一阵剧痛,然后……然后呢?   他看着自己已是成人模样的身体,依旧摸不着边际。   一名婢女进了房,看到他举止有异,不由得停下脚步。   “……二少爷?”   他看向她,“二少爷?你是谁?”   婢女瞪大了眼,愕然道:“二少爷,你……你会说话!?”   他皱眉,“……我不应该会说话吗?”这才发现自己口舌并不流畅,好似久未曾说话一般。   婢女显然被他吓坏了,抢出房一路大喊大叫,不多时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率先奔了进来,大喊:“弟弟!”   跟在青年后头的还有好些人,老中少都有,俱身穿本家的服装。那青年见他神智正常,能如常人一般说话,几乎要喜极而泣。他从这位青年──他此世的“兄长”口中得知了一切始末。   原来,他出生那时接生的产婆一时不慎,将他摔在了地上,重创后脑,导致他接下来的二十来年成长迟滞、不懂言语,但因他身怀热海钥环,无人敢轻慢于他,于是就这么浑噩地由洛家养着。他兄长在三年前接任了家主之位,而自己不知怎地,今日智识顿开,恢复了正常。   “太好了,弟弟,你真的好了!我从不介意照顾你一辈子,可是能见你如常人一般活动自如,能听你喊我一声兄长,我真的很高兴!”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的喜不自禁,心中竟是有股暖流淌过。   这人似乎真当他是手足呢……可是他若知晓他真正的兄弟其实从不曾活过、自己只是借他兄弟躯壳重生的先人魂魄,他还会待自己这般亲善吗?   他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手足之情里,踯躅了数月,在肯定青年绝不会视己为仇之后,才下定决心告诉他一切:血缚泉眼有违天道,洛家和自己都将遭受天谴,以及,自己真正的身分。   与会的族中长老当中,有他“上一世”参与血祭的要人,青年和长老们听毕他的陈述,俱是震惊非常,一时间相顾无言。   “……我知道了。晚膳时刻已到,你先下去吧,我和长老们还要讨论一下盈辉堡商行的事,等会儿才散,明天咱们再来研究该如何因应天谴一事。”青年顿了顿,微笑加上一句:“吃慢点,等我回去一起吃。”   他笑道:“好。”   走出聚会厅,他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原来自己心底深处仍是担心兄长不能接受他的啊……不过,此刻他心中大石总算真正落了地了。   当晚,他心情十分轻松,在青年的劝诱下多喝了几杯酒,他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接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令他瞬间退了醉。   他的“兄长”手执长剑,那剑搠进他心口,贯体而过。   “我还当你真是我弟弟,原来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小偷,枉费我这二十多年来真心诚意待你。”青年口气森冷,不复数月来的半点温情。“听你言语之中,竟是想找寻解除血缚的方法,好去轮回转世,当真自私卑鄙。你可曾想过,若热海重新游移,洛家数十年来辛苦建立起的家业岂不是又要重归原点?我怎能由得你胡来,令我成为洛家罪人?”   他视线模糊地看着眼前之人,张唇欲语,青年不予他机会反击,抽出长剑,在他胸前鲜血喷洒之际,利刃抹向他咽喉。   ※※※   家主房内暴起一阵喧哗。   “生了生了,头孩儿出来了,是男娃娃,是男娃娃!”欢声过后是疑惑:“奇怪,这娃娃怎么都不哭呢,是活着的吧?”   “自然是活的,你看手脚动着呢!”房中一阵响亮的啼哭声。“二孩儿也出来了,快瞧瞧……看,这个多有精神呀,唷,是个女娃娃呢!”   房外的洛望平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洛婶儿和产婆各抱着一个婴儿,一见他便迎了上去,洛婶儿喜道:“恭喜家主,是一对好生健康的龙凤胎呢,您快瞅瞅!”   洛望平激动难平,颤着手接过其中一个,脆弱柔软的小东西正扯着娇嫩嗓子奋力哭喊,哭得本就红通通的小脸更加胀红。   洛婶儿笑道:“听听这哭声,小小姐真是有精神,相较之下小少爷可是沉稳得多了。”   洛望平闻言心头一凛,往洛婶儿怀里男婴看去,只见那男婴握着小拳头一声不响,微微转着头,眼皮缓慢颤动,好似想认识这个世界一般。洛望平还待仔细察看,内房突然几声惊喊,一个婢女奔了出来,惊惶大叫:“不好了,夫人大出血,怎么都止不住啊!”   “夫人!”洛望平顾不得心头隐忧,转身急奔入内。   呼喊声、步履杂沓声、大人的幼婴的哭声,声声入耳,那男婴仍是不被惊扰,只是沉静睡去,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二) 埋其名,昭其言   出世之后一直到成长至能够行动自如的这段期间,向来是最令他厌烦的时候。厌烦的也不仅于此,不断借命重生、无一例外地承受众人畏惧避讳的目光、永远出不得这朱墙黛瓦的主庄一步,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厌恶至极。可恨他两百年来用尽方法搜集九泉的数据,却遍寻不到能够助他永脱此囚的方法。   待这副身躯再长大一些,能够准确表达意思了,或许能够利用这对双子的父亲替他做些事……那个洛望平是个聪明人,想必在继任家主时便看过了秘册,知道自己会“轮回转世”为双子之一──那是前人疑误之言,真实情况他们自然不知情,他也不会愚蠢到去纠正他们,免得惹祸上身。   那洛望平心里有底,打从他和另一个双子出生始便一意观察,这是在自己终于能够清楚视物时,从洛望平的神态看出来的。   为了不重蹈“第一世”被突袭的覆辙,也避免在自己最脆弱时被格杀,他总在每一次借命出世之后不久,便寻机展现自己身为热海守护的身分,以喝止对他心怀恶意的卑鄙之徒。几乎都能如己所愿,那些人怕他、弃他,就是不敢害他──实则此举也不过是他虚张声势罢了。他某一次的重生,便是在出生后不久便被杀害,下手之人也确实够狠,不能肯定哪个被附体,便干脆杀一双,以绝后患。他自是恼怒,于是在下一次的借命重生后,给予洛家不愿此情形再次发生的报复。   洛望平是个行事磊落之人,知道他的身分后虽然对他满心戒备,将他和另一个双子隔开起居,此外一个新生幼儿该吃的该用的并不曾削减,倒是减去了他一个忧虑。   洛望平也很识趣地未替他取名。或者该说,没替他安上原本已取好的名字。听来照顾他的下人们谈天提到,双子之一取名为昭言,想来原来的名字与其相差无几,可真不适合他啊……他既为人所弃,原世之名亦早已弃之,借命之后由人所起的名字也尽与他无干,他早是个无名之魂。   然而取名于人类意义重大,尤其是新生幼儿,一直拖着只怕反而惹人起疑,洛望平因此向他建议,既然他尚不能言不能写,那便拿书册过来让他选字如何?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让洛望平抱他进入洛家书阁,由他拣书──两百年来,洛家书阁中的藏书他早尽皆阅毕且烂熟于胸。他挑了一本,从书册中挑了两个字。   埋名。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哒哒!”   他眯起眼,逗弄声由远渐近,在他房里负责照顾他的婢女放下手中针线,朝他拍手逗笑道:“小少爷,小小姐来找你玩啰!”   他面无表情地望向打开着的窗,果然看见一个富态女人抱着个女娃笑吟吟地经过窗口,那婢女迎了出去,在外头道:“小小姐睡醒了?”   奶娘道:“可不是,一醒来就闹着要出房门,去哪儿都不如意,我猜又是想来找小少爷了。小少爷可在午睡?”   “没有,自个儿坐着发呆呢。”   “又呆坐?咱们这小少爷性子可真沉的,不像一般孩子爱哭闹,倒像老僧入定似的。虽不过才七、八个月大,但人说由小望老,我看小少爷长大后多半也活泼不到哪儿去。”   婢女道:“小少爷这般安静,大人倒是省心,可有时候我不经意瞥到他,那眼神总让我心里怪怪的……怎么说呢,一点都不像个小娃娃,好像藏着很多事一样。”   “哒啊!”   奶娘忙道:“唷,小小姐不耐烦了。好好好,就带你去找你兄长哦──”   二大一小入房来,奶娘怀里的女娃一见床铺上的埋名就激动地双脚空中乱蹬,十足兴奋的模样,将奶娘和婢女逗得大笑。   “看看小小姐这样子!她可真喜欢小少爷,是不是?”   小昭言一双有精神的碧色大眼,咧着笑的小嘴里下牙床长了两颗小牙,十分好相貌,她一被放到床铺上便以极快的速度手脚并用爬到埋名身前,然后一屁股坐下,大喊:“哒哒!”   埋名却是戒备地望着她,小昭言又哒哒两声,将她的小哥哥扑倒,抱着他咯咯直笑。   埋名奋力往旁一滚,逃离她魔掌,迅速爬到离她最远的角落。小昭言以为他同她玩,又开心地追了上去。   “小小姐那个哒哒,是在跟小少爷说话来着吧?我听说双生子之间有着比一般手足更紧密的连结,据说他们会以只有两人听得懂的话语来交谈呢,真是好玩!不过我看小少爷好像不怎么响应她呀?”   被缠得有些狼狈的埋名紧抿着嘴,绝不让自己不小心脱口而出什么愚蠢的音节。   鬼才知道她在说什么!   小昭言又爬冲过来,埋名重心不稳,再次被她压倒,这次方位不佳,他额角在墙面上磕碰了下,力道虽不甚重,但也足够一个娇嫩稚婴疼的了。奶娘和婢女正自顾自聊起家常,只要两只小的别滚下床,也就偶尔才往他们瞧上一眼,是以都没看见方才情景。   埋名一恼,就要催动热海之力反击,小昭言浑然不知此刻正身处险境,看埋名摀着额面,便心领神会地伸出圆润小手,有些失准地在他头上手上拍了几拍。   “哒哒,哒!”   她到底是想安抚他,还是想借机再下重手?埋名瞪着她那张无知的可爱小脸蛋片刻,慢慢敛去热海之力。   他跟一个智识未开、根本就和小动物没两样的婴孩计较什么?埋名转身慢慢爬开,希望她不要再来烦他。   迫于他的阴沉和孤僻,重生以来少有小孩敢和他玩耍,大人不喜他的乖张,就连同胎出生的“手足”自小也“心有灵犀”地不太亲近他,他习以为常,也烦腻他们,因此倒算是相安无事,就不知这个女婴有什么问题,缠他缠得牛皮糖也似,每天都要和他腻在一起,看见他就笑,两人分开就哭,好像真的很喜欢他似的……   大概,是她比较迟钝,还感觉不出他令人退避三舍的气息吧。待她长大,便会和其它人一样,避他唯恐不及。   手脚爬动的声音又跟了上来,哒哒声如影随形。埋名忍耐地闭了闭眼。   不过在那之前,他是暂时得不到清静了。   ※   “埋名,埋名!你在哪里呀?”小女孩的稚嫩声音伴随着碎小的奔跑声,隐隐自远处传来。   五岁的埋名充耳不闻,兀自在塔楼底层的洛家书阁里翻阅纸册。   洛望平确实是个会办事的人,自己让他依职务之便在外搜寻一些九泉相关的数据,虽说九泉属于上古秘闻,本就不易取得线索,但有时他会带回一些虽然无关、但颇为有趣的外界风声,倒略能打发他的无聊。   “埋名,埋名!”   声音已来到塔楼外,似乎正绕着外围寻找可能躲人的地方。埋名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打算,纸册翻过一页,继续读着,忽闻咿呀一声,塔楼的大门竟被推开了。埋名眯起眼,抬头盯住走道前端,果然听见细小的脚步声一路接近,跟着原本小心张望的小昭言一看到他,小脸瞬间绽光,大喜过望地低喊:“埋名,我找到你了!”   “……你怎么进来的?”   “推门进来的呀!”   “门没上锁?”   “没有啊。”   看来是刚才洛望平出去时忘了……是了,前两日是他亡妻的忌日,他今天看着还有些神思恍惚。   双子出生那一日,洛望平妻子血崩垂死,事不关己,他本袖手旁观,随即想到那不正是展现热海之力的恰好时机?卖洛望平一个人情,如果他是正人君子,想必便不会趁自己肉体尚受制于人时害死自己,也是桩挺划算的交易。于是他灌注热海生命力入洛望平妻体内,令她苟延残喘了一个多月,直到灌注亦无果才由得她撒手人寰。后来证明,他当时的决定是对的。   回过神,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可就是觉得你在这儿,嘻。”   “……”   “埋名,我喊你好久了,你怎么都不应我?”小脸上满满哀怨。   埋名目光又转回册上。“我没听见。”   “哦……那我下次喊大声一点。”   她声音已经微微沙哑,再喊大声一点,岂不是要喊破喉咙了?埋名瞄了眼一旁的茶壶,维持沉默。   小昭言环顾了一下阁内,又问:“埋名,这里不是只有爹才能进来的吗,你怎么偷偷进来了?”   此间的确仅限家主,但若真要说起来,他这个热海守护几乎是凌驾于家主之上的存在了,历任家主在知道他的身分后皆任他来去书阁,除却无法踏出主庄的限制之外,他在庄内可是畅行无阻。   埋名阴沉一笑,故意道:“怎么,你想去告密?”   小昭言猛摇头,一脸认真:“我不说,埋名的秘密我才不会告诉别人!”小手捂住嘴巴,一副死守诺言的模样。   埋名哼笑一声,不想理她,小昭言凑过去看他看的东西,密密麻麻全是艰涩的字,忍不住哇的一声,惊奇道:“埋名,这些字你都看得懂吗?你都懂书里说的是什么吗?好厉害呀,难怪爹说你很聪明,可以不用上学堂。”   “……什么?”   学堂,指的是洛家子弟五岁满就一律就读的洛家家塾吧。   “我问爹,为什么我得读书习字而你却不用,爹说因为你很聪明很聪明,那些你都会了,不用再学,我还当是爹偏心呢,原来你真的很聪明很聪明!嘿嘿,我好高兴啊!”   “……我聪明我的,你高兴什么?”   小昭言双眼亮晶晶地,“我们是双子啊,双子就是不分你我,所以你聪明就跟我聪明一样,我当然开心啦!”   埋名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靥,一时间只能沉默以对。   忽地,只有两人的塔楼内响起第三者的足音,小昭言吓了一跳,不知来者何人,心中微感害怕,不自觉往埋名靠去。未几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看见除了埋名以外还有一人,不禁感到讶异。   “昭言?你怎么在这儿?”   “爹!”   小昭言看见来人是洛望平后便松了口气,紧跟着就想起自己和埋名正待在不准他人入内的塔楼之中,不由得又倒抽一口气,圆澈的眼睛在父亲和兄长间转过来转过去,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见父亲似乎正要对埋名说什么,连忙大喊一声:“爹,是我不好!”   两人同时看向她。   “什么?”洛望平有些疑惑。   小昭言手指紧绞在身后,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我带埋名进来的!我、我和埋名在玩捉迷藏,他、他看见我躲进来书阁,就进来……找我,你别、别骂他!”   洛望平和埋名两人俱是无语,小昭言见父亲不说话,以为他十分震怒,眼眶慢慢红了,扁着嘴开始抽咽:“都是我,不是埋名……呜……”   洛望平莞尔一叹,蹲下身来安抚她:“昭言乖,爹没生气,不哭了。”抹掉她嫩颊上的泪,拍了拍她的头道:“洛婶儿找你吃点心呢,是你喜欢的桂蜜松糕,你先去吃吧,嗯?”   小昭言眸里还含着泪,衬得碧瞳清澈如晶,她吸了吸鼻子,问:“埋名也有吗?”   “有,洛婶儿放他房里了。”   “我想跟埋名一起吃。”   洛望平知道埋名向来不喜与人一起用食,便是用膳也是由自己或下人端去他房里,瞥了他一眼,其神情无动于衷,于是向小昭言道:“下次吧,爹还要跟埋名说些话呢。”   “爹不是要骂埋名吧?”   洛望平微笑,“不是。”   小昭言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小跑着离开了书阁。洛望平望着离开视线的小小背影片刻,低声道:“昭言很喜欢你。”   “那是因为她什么都还不懂。”埋名冷笑。   洛望平看向他那和小昭言几乎一模一样、却完全没有天真童稚感觉的小脸,神色复杂:“虽是轮回转世而来,但你这一世总归是她的兄长。”   埋名沉眸一笑,并不指正他。洛望平意有所指,他又怎会听不出来?要他善待她,有何意义?她现时天真,却不会永保天真,待知情一切,便会由爱转恨,弃他如敝屣──人人皆如此,她不会是例外,他早能预见。   不过……这一世他尚未寻到取乐之事,日子倒是无趣得紧……如果他待她和善,令她毫无防备地对他掏心掏肺,末了再予她致命一击,那将会是多么有趣的事?   埋名碧眸微眯,嘴角缓缓勾起,眼神透出的却不是笑意,而是算计的目光。   (待续)    ☆、(三) 作戏      刚步出书阁没多久,便又听见小昭言从身后唤道:“埋名你看!”   埋名闭了闭眼,令自己勾起嘴角,回身道:“看什么?”   入眼却是一颗正吐着舌的狗头,而且距离自己只不到一臂的距离,狗嘴呵出来的气息几乎要喷上脸,令他不由得立刻皱眉后缩。   小昭言两手举着一只黑毛幼犬,小脸从小黑狗身后探出来,开心地咯咯直笑:“埋名你看,这小狗好可爱,是不是?”   “……哪来的狗?”   “福叔说是跟着渡船从外头进来庄里的,好像是无主狗儿。埋名,我们去拜托爹让我们养牠好不好?”改将小黑狗抱在怀里,抚摸牠背上皮毛,一脸喜爱。   “要也是你去,我讨厌狗。”不只是狗,动物、人类……任何有生命的他都没兴趣。他哼笑一声:“牠也不会喜欢我,我养牠何用?”   小昭言反驳道:“不会的,那是因为你都不笑,所以小黑会害怕,你对牠笑一笑,牠就会马上跑过去蹭你了,真的,不信你试试!”说着将小黑狗放到地上,鼓励道:“埋名你试试啊,小黑很亲人的!”   埋名低下头,眯眼阴恻恻一笑,小黑狗害怕地嗷呜一声,惊慌地伏到小昭言脚边直发抖。   小昭言:“……”   这类深具灵性的动物对他散发出来的气息格外敏感,向来是退避三舍,埋名也见怪不怪了。   “我一直不爱动物,其中最讨厌的你道是什么?是鸟。”见她一脸茫然,缓缓道:“那些有翅膀的鸟禽,飞得高飞得远,不受拘束,哪里都去得,着实令人看不顺眼。你是否发现,洛家庄所在这山谷地域如此秀丽丰沃,却为何几乎不见飞鸟穿渡此间?那是因为我见到一只鸟,就折一只鸟的翅膀,见到一对,就折一对,牠们备感威胁,久了这上空自然就清净了。”   这一番言语之中的心境小昭言尚不能明白,但也约略知道原因为何,心情不由得低落下来,难过地道:“爹说,你不能出门是因为你生病了,要是出了门,会害死你的。”   要真只是生病岂不简单,病痛总会有好的一天。骗小孩的谎话,总是简陋得可笑。   “我不要你死,所以埋名,你千万别偷偷走出去,好不好?”   那张小脸上,还真满是关心……埋名眸子一沉,冷笑:“你的意思是,要我一辈子囚于此地,不得离开?”   小昭言也觉得这样埋名太可怜了,上前拉住他的手,安慰道:“埋名,你别难过,我会陪你玩的,你要玩什么我都会陪你,你也别再欺负那些小鸟了,好不好?”   说到底,不就是要他别再虐待她喜欢的小动物吗?埋名盯着她恳切的小脸,适才的念头又浮现在心。   是了,就是要她陪他玩啊……他扬眉一笑,道:“好啊,就这么说定了,你可要好好陪我‘玩’啊,昭言。”   小昭言没听出来他刻意加强的阴沉语气,反而让另个字眼拉去了注意力,她瞪大了本就浑圆的眼睛,作梦般喃喃:“埋名,你刚刚……叫了我的名字对不对?”   “嗯?呵,是啊。”   小昭言大叫一声,猛地跳将起来一把抱住埋名,激动道:“我没听错,我没听错!埋名,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你、你其实不讨厌我,你也跟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的,是不是?”   自打她有记忆以来,埋名对她便不曾亲切和气,即便她百般亲近他、讨好他,换来的也只是冷淡的响应。她曾问爹,为什么埋名总是不理她,他们不是双子吗,应该要很亲很亲才对的呀?洛望平也只能编些不会伤害到她的理由搪塞。此时乍现希望微光,却又见埋名沉默不语,不由得急急追问:“是不是、是不是嘛?”   埋名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并不真心的笑容,道:“是。”   小昭言看不出来,狂喜得简直要炸了,一个劲儿地沉溺在自己的欢喜之中,高兴到连小黑狗的存在都忘了。   “……昭言,松手。你勒得我快不能呼吸了。”   ※   掌灯时刻,埋名在房中阅读书籍,等候晚膳。下人的脚步声按时而来,之中还夹杂着另一个熟悉的小跑步声。埋名眯起眼望向门口,房门咿呀打开,先进来的不是下人,而是那个因他喊了她名字而开心了一整个下午的小昭言。她有精神的嗓音十分合衬她此刻表情:   “埋名,我们一起吃饭吧!”   埋名慢慢将视线移往站在后面的婢女,她手上托盘内盛的是两个小孩份量的餐食,婢女一脸惶恐:“小少爷,小小姐说什么都要来跟您一起用膳,我们实在拗不过她……”   “埋名,爹下午又出发去盈辉堡了,我一个人吃饭好无聊,我们一起吃嘛!”   “……”   “埋名──”   埋名咬牙忍了忍,才平声道:“东西放下吧。”   那婢女连忙将菜碟饭碗迅速摆上,退了出去。小昭言笑嘻嘻地在椅上坐下,小手规矩地放在腿上,等埋名入座后才要举筷,却见他瞅着自己不说话,她想了想,才啊的一声:“我坐到你的位子了吗?”马上换一张椅子,朝他笑着。   埋名无言以对,也只能坐下。小昭言开心地拿起筷子夹菜夹肉,埋名看了她几眼,见她很认真地吃着饭,吃相十分规矩,没有一般孩童满嘴菜汁满桌残渣的模样,并不令他讨厌,这才跟着动筷。   忽然留意到本来下箸畅快的小昭言迟疑地夹起苦瓜酿肉,表情可看出其内心天人交战,然后才鼓起勇气塞进嘴里。嚼啊嚼,越嚼小脸越苦,捏住小鼻子将口中食物勉强吞落。   “苦瓜真的好难吃啊!”吐着小舌,赶紧喝茶漱去口中怪味。   “不喜欢就别硬吃,那么勉强自己做什么?”   小昭言苦着脸道:“爹说我们洛家庄因为前人福泽,生活条件比西域其它地方要好太多太多,所以才能够取得丰富的食物,但也因为这样更不能浪费吃食,也不可挑嘴,就算不喜欢也要吃下去。”   埋名哼笑一声,“还真是懂得饮水思源啊。”见小昭言虽然一脸痛苦、却又准备继续奋斗的样子,倒是有些看不下去,便道:“洛望……嗯,这里又没有大人在旁,你不吃光也没人知晓。”   “唔,可、可是爹不在,规矩还是在的,那样……好像不太好……”   小小年纪就这么不知变通,长大又要是什么德性?埋名没好气道:“放心,我不会去告密。”   小昭言十分心动,又觉有些不安,挣扎良久,终于还是小孩心性获胜,便放下心中的一颗大苦瓜,持续攻破其它菜肴。   晚膳用到尾声,小昭言突然发现了什么,慢慢抬起头看向一旁的兄长,开口:“……埋名,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吃苦瓜?”   那一盘苦瓜酿肉除了自己吃的那一口之外,没再被动过。   “……”   小昭言像发现新鲜事般,脸上慢慢漾出神采,开心自己和埋名有着共通之处。她愉快地笑啊笑,压低了声音道:“你放心,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   ※   夜,埋名正自行宽衣洗漱。房中无仆婢,只有在需要时他才会唤来他们,平时无命令他们不可擅自进房。   今天下午起始便逼着自己应付那小鬼,着实觉得身疲心累……人言道,三岁是连狗都嫌弃的年纪,看来五岁也不遑多让。以往面对那些畏惧他的孩童们可谓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面对喜欢他的反而备觉棘手……   接近中的小跑步声令他猛然回神,待要扑向桌缘吹灭烛火已是不及,拍门声不幸地快他一步响起。   “埋名,你还没睡吧?快开门!”   埋名闷不作声。   “小小姐,小少爷多半是睡了,我们回去吧……”婢女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很害怕,不知是怕挨骂还是怕吵醒房中人,总之怕的都是他。   “房里还是亮着的,埋名一定还醒着。”   “小少爷可能只是看书看到睡着,忘了吹熄烛火……”   “啊,那更不好,埋名肯定是趴在桌上睡,夜里会着凉生病的,我要进去替他盖被子。”小昭言又拍起门。   “小、小小姐……”婢女欲哭无泪。   埋名闭眼深深吐纳几次,沉着脸上前开门。婢女一见他铁青脸色,吓得后退两步不敢直视,小昭言却是笑颜绽光,一派天真。   “埋名你醒了?还是你还没睡?”   埋名瞪着一身睡袍、怀抱枕头的她,再看一眼捧着睡被的婢女,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又来干什么?”   她的回答果然如他预料:“我要跟你一起睡觉!”   “怎么,都五岁了,还要人唱歌说故事哄着才睡得着吗?”他故意讥嘲。   小昭言却摇摇头,“我才不会要你唱歌说故事……可要是你想听,我可以唱歌说故事给你听哦!”   埋名面皮一抽,“我不需要。你若要人陪,洛望……‘父亲’不在,不是还有奶娘吗?”   “奶娘又不是你。”小昭言嘟起小嘴,“埋名,我们在娘肚子里时是一起睡的,为什么出来后就不能了呢?”   “双子不是做什么事都一定要一起。按你这么说,双子分开就不能各自活了?也必须一起生、一起死了?”   小昭言一时语塞,原本焕发的小脸黯淡下来,过了良久才低声道:“可我一直都很想和埋名一起啊……爹老不准,你以前又总是不理我……”   下人们都明白这个小少爷个性古怪,不爱近人,跟着小昭言来的这个婢女一方面觉得这番话对一个五岁孩童来说委实伤人,一方面又觉得年仅五岁却说出这种话的小少爷当真令人发怵,不禁同情起小小姐,便上前一步柔声道:“小小姐,我们回去吧。”   小昭言抹了抹脸,点点头,慢慢跟在婢女后头离开。埋名望着她消沉的小小背影默然片刻,牙一咬,蓦地大喊:“进来!”   小昭言不敢相信地转过身,看见立在门前的埋名侧身让开,没有第二句话。她如梦中乍醒,搂紧怀中枕快步奔进他房直扑床铺,大有木已成舟、势不回头的决意,深怕他下一句话又将她赶出去。   既已放下了饵食,若不等养壮了猎物再捕杀,岂不是自断乐趣?已然有些后悔下午决定的埋名努力说服自己。   婢女将小昭言的睡被留下后便离去,小昭言脸上一扫适才阴霾,自动自发将自己的枕被铺在外侧。   “爹说我睡相好,不会乱翻乱滚,我睡外面,可以保护你,以免你掉下床去。”她很自满地说道。   埋名才不相信一个五岁小孩的睡相能有多安分,却也不与她争辩,径自爬进内侧,道:“熄灯。”   “好。”   黑暗中,埋名刻意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不片刻便听到布帛摩擦声,床板微震,外侧的小昭言扭着身子靠过来,两人肩挨着肩。埋名翻身背过她,不想和她太亲昵,小昭言没有再靠近,摀住小嘴悄声道:   “埋名,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现在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你也要帮我保密哦!”   最先闪进心头的是她怎会知晓血缚热海的天谴一事,接着才意会到她说的秘密指的是他进到塔楼书阁一事。   “……你什么秘密?”   “我还来不及问爹小黑的事,所以先把牠偷偷养在北边的林子里。要是爹答应了,我再抱牠回来,将牠养在碉楼外的小天井,那里正好是你跟我的屋房中间,方便你跟牠培养感情。”说着觉得自己的算盘打得真精,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说过我不喜欢狗。”   “你现在不喜欢,等小黑长成熊一样的大黑狗时,就可以骑着牠跑,多威风,那时候你肯定就会喜欢牠啦!”   那条小黑狗怎么看都不像是未来会长成熊一样的体型,他无意戳破她美好的想象,由得她自己去乐呵。   “埋名埋名,我跟你说──”   “我睡着了。”他平声打断她。   “哦。”   小昭言很干脆地收口,良久没有动静,直到她轻微规律的呼息声传来,埋名这才有了“今日总算结束了”的放松感,阖上眼待入眠,身旁之人突然窸窣动了动,随即又悄无声息。   埋名大疑,明明她听着已然熟睡,这会儿又搞什么名堂?借着渗进窗纸的稀薄月光朝旁一看,小昭言的确睡着,只是将身上睡被给踢开了而已。   埋名不去理她,忽想时已入秋,夜里不覆被铁定会受寒……闭上眼,还是决定置之不理。   如此正好,以后她应该就不会再吵着要和他一起睡了。   他松神背过身,迷迷糊糊地正要陷入沉睡,忽感一团热气抵住身后。猝然之下被人如此近身,埋名霍然惊醒,想也不想便催起了热海之力防御。金光辉映之下,看清楚原来是小昭言睡梦中冷得蜷缩起身子,无意识地往有温度的地方偎近取暖。埋名平了平急促的呼吸,抹去额上乍出的冷汗,一并暂放对自身安全的警戒。   全庄里大概只有她是不会害他的……至少现在不会。埋名顿了顿,替小昭言拉上睡被盖好,然后将她推离自己。   两人同床的第一夜,小男孩半夜不断醒来替小女孩拉好她踢掉的被子,累得翌日难得晏起。   (待续) ☆、(四) 双子感应      为了纪念洛家先人在现时定居之地找到水源,两百年来洛家庄每隔十年就会举行一次大祭祖,以求水源永固,家族昌盛。身在外地的洛家族人大多会为此族内要事在大祭之前携家带眷陆续返乡,许多久未碰面的远亲旧邻亦藉此机会探门串亲。人一多便引来商机,平时庄内虽不时有外人来此挑选香料,尚称得上热闹,但与大祭相比自是小巫见大巫,不少行脚商人会觑准时机入庄做生意,加上大祭的事前准备,此期间是洛家庄最忙碌也最有生气的时候。   对一般孩童来说,庄内过节般的气氛自是最令他们兴奋躁动的,大人们忙着敦亲、忙着置办、忙着话家常,小孩们也忙着和新朋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手牵手、忙着对摊上平时不得见的玩意儿零嘴目不转睛口水直流。   “冲天虎、掌里猫,还有飞天蜻蜓,快来看看欸!”   “甜脆的糖饼、嘴里留香的茶香蛋,这位大娘要不要买一些回去让孙儿尝尝?”   “小姑娘,这儿有好玩的打陀螺唷,玩看看吧,试玩不用钱,喜欢记得带大人来买哦!”   将要七岁的小昭言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简直各种目不暇给,这边停停那边看看,晶澈大眼里写满了新鲜好奇。   “这个看起来很好吃,那个好像很有趣……唔,埋名不喜欢玩意儿,买些吃的带回去给他吧!”   在各家摊上转了几转,买了些自己想吃、埋名应该也会想吃的小点心,兴冲冲地返家,刚跨入正门没几步,心想埋名这个时候多半会在书阁,便调转脚步,往塔楼方向而去。   埋名立于洛家家祠与塔楼之间的跨桥之上,俯瞰宛如一艘巨型浮舟、固锚于此间山谷的洛家庄。   立足于山谷中最高处,远眺是黛山碧水,近俯是檐瓦错落,若非亲眼目睹,谁会相信西域沙漠边缘会有这么一个寻常绿洲亦无可媲美、宛如江南水乡般的灵秀地域?   遥想两百多年前热海尚且游移之时,他所站之处不过是个荒芜谷地中拔起的小小山头,环绕着的不是碧水,而是干哑的黄岩碎石。来自中原的洛家人留在此地定居那时,水源甫定,绿意未茂,屋舍清简,人畜未兴,一切都底于白手起家,历时两百年,如今此谷已是貌如水城,沃土绵延,生气蓬勃……然而洛家庄声势却总在兴旺与沉寂间载浮载沉,犹如一国朝祚,既无久盛,亦无永衰,兴后迅败,沉后缓起,永不脱此循环,便似美丽却短暂的昙花,静酝一年,盛绽却只得一夜……   “昙华洛家”这一名号,多半也是违逆天道所得的诅咒吧?洛家大祭,祭的可是一名孤魂野鬼永困囚狱呢……   埋名低眸,主庄外头的民居区块因大祭将近而人声如沸,主庄内虽然也是人员忙进忙出,气氛上总还是多了份持重。他一眼就在摊贩集中的巷道间看见小昭言,那一身本家服色着实醒目。她这一摊那一摊逛得不亦乐乎,虽然相隔甚远,却好像能看见她雀跃的笑容一般,就像只有精神、十分亲近人的小动物……   埋名不再看她,转身回房。   几世以来,本家最南边花厅旁的房间皆为他所用,因该房有间密室,收藏了他累世收集而来的各种古籍秘册,与九泉相关者众,其它另有诸多奇闻秘法类书册资料。密室中放置了数只大木箱,墙架上堆放着数量极丰的竹简书籍,石案上还有许多不知是何用处的奇怪物事。   室内烛火通明,纸页翻阅声细微悦耳,喃语声自他口中逸出,轻敲满室静谧。   “妖怪内丹……”   室中仅余他轻浅的呼息声,好似正在沉思。   “唔!”   忽感头颅和脚上一阵莫名剧痛,他闷哼一声,但痛感眨眼散去。他疑惑地眯起眼,心中陡生不安,却又说不出这份不安何来。他顿了顿,离开密室回到房中。   接下来直至夕阳西下他都待在自己房里,不见昭言来找,多半是因为洛望平回来了,父女相隔十来日未见,黏乎些也属正常。晚膳时候昭言也未过来和他一同用膳,他也当作是和洛望平一起了──除了小昭言以外,他不与其它人同桌共食,洛望平在外时日比在庄长,除了用膳之外也无法常时间陪小昭言,自己自不会去和他争这一时半刻。看到菜色中有一碟豆豉苦瓜,想象小昭言在洛望平的规矩之下勉强吃进苦瓜的表情,不禁淡露笑意。   蓦地,他意识到了什么,略扬的嘴角又慢慢平复下来。   入了夜,梳洗过后,埋名对着一室安静沉默良久,猛地夹带恼怒地提起小昭言的睡枕朝床铺砸落。心绪尚不能平,忽闻洛望平的脚步声朝此急急而来,隔着门板,他语气焦急地喊道:“昭言可在你这儿?”   埋名心头一惊,快步上前打开门,入眼是洛望平满脸忧急。   “她不是一直在你那儿的吗?”   洛望平急道:“我自午膳后就没看到她了,晚膳也不见人影,我当她过来与你一同吃了所以不以为意,直到方才听仆人说晚膳只你一个人,我这才惊觉不对……你、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埋名皱眉快速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晓。”   洛家双子素有早逝诅咒,洛望平因而疼昭言入骨,万不能接受原本就可能不到三十年的父女缘分在中途遇见任何岔事,此刻他已全然失去平日冷静,一听埋名如此说,便徨然自语:“我、我只剩昭言了,她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站住!”埋名喝住转身欲走的他,“你要去哪里找、如何找?”   洛望平茫然道:“我……我找遍全庄也要找回她……”   埋名咬牙冷喝:“洛望平,收慑心神!我申时前后曾见到昭言在巷道摊贩聚集处留连,她身着本家服饰,定然予人留下印象,你遣人仔细搜寻庄内各处,并派护卫去民居各区一一询问。快去!”   耳听他条理清晰、冷静应对,洛望平素日本就不拿他当寻常孩童看待,此时方寸大乱间慑于他的语气和神态,竟不由自主服从,仓促点头之后即连忙离去。埋名也跟着跨出房门,奔出几步之后停住。   自己也毫无头绪,又该往何处找人?   心中是如此想着,脚下却不由自主再度迈出。即便如无头苍蝇四处乱转,也好过待在原地什么都不做,说不定下个角落下一转瞬,就会出现了线索──蓦地,一股莫名之感令他再度止步,他怔了怔,随即调转方向。   说不出那是什么感受,那甚至不能说是一个清晰的想法,就像是心头被不知何处飘来的轻纱缓缓拂过,伸手想攥住那轻纱,却是摸也摸不着,只能追往它飘扬而去的方向。   埋名身随意动,一直来到尚未有人寻过来的西边塔楼附近才停下。此处一向少人来往,是以灯火十分少微,他几乎看不到什么,只得开口喊道:“昭言,昭言!”   “埋……埋名……”   回应十分细微,埋名心神一震,四下张望,又喊:“昭言,是你吗?”凝神细听。   “埋名,我在这里……这里……”   埋名听见了,循声赶去,拨开草丛直逼墙脚,终于在木箱瓦瓮堆中找到了卧倒在地的小昭言。   “昭言!你怎会在这里?”连忙扶她起身,她却站不起来,只能依靠他坐着。   “我……我从上面摔了下来……埋名,我头晕晕的,脚好痛,我一直喊你和爹,你们都没来找我,呜……”低低地抽泣起来。   埋名紧紧抱着她虚软无力的小小身躯,低声道:“是我不好,我早该来寻你的。”该死,怎么还没人过来!   “埋名,我肚子好饿……”   “再忍一忍,回去我陪你吃饭。”   “今天晚饭吃什么,有没有我喜欢的菜……”   “有你讨厌的苦瓜。”   “啊……?呜……”   担忧之中埋名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问她:“你能不能动,我背你回去。”   “我一动脚就好痛……而且埋名你背不动我的,你那么瘦……”   埋名没好气道:“我瘦,可你也胖不到哪去!”   “可、可是你如果半路没力了,我不就得再摔一次……”   “洛、昭、言!”埋名不由气结。再没耐心等下去,脑中灵光一闪,催起热海之力,金光乍起,周遭刹时亮如白昼,于黑夜之中万分显眼。   “啊,好漂亮……”   埋名令光亮稍稍持续,直至听到疾来的脚步声才收力。   “埋名,刚刚那是什么,好漂亮啊……”   埋名还未回答她,循着光芒而来的洛望平便出现在视线之内。   “昭言!”   “爹……”   埋名道:“她说她自上头摔下,快去请大夫!”   “好!”   洛望平一把将小昭言抄起,命后脚来到的庄人去请大夫,快步回到主庄后院,过了门洞正要往右去,那尽头是昭言寝房,却听身后埋名道:“去我房里!”   洛望平一愣,转头看他,埋名道:“她枕被都在我那。”   洛望平点点头,转而入他房,将迷迷糊糊的小昭言轻放到床铺上。灯火通明下细看她,脸上发上身上沾着树叶泥尘,全身并未见血,脱下她喊疼的那只脚鞋袜,足踝却肿得鸡蛋般大。   庄内药堂的洛存善大夫很快便到了,检查了小昭言的伤势之后,说是头颅磕碰了但没有外伤,应是摔下时地上矮树丛当了缓冲,所以无甚大碍,不过残留了些撞击后的昏眩感,只要不感欲呕,休息一阵便好;手脚上有几处瘀伤,亦不甚严重,就是右足踝上落地时重重扭拐了,要日日敷药,免于走动才能好得快。   洛望平见小昭言无事便松了口气,抚了抚她已然阖眼睡去的小脸,看向埋名,埋名理会得,说道:“我会留意她,有任何不对劲就喊你。”洛望平点点头,唤来婢女替她换上洁净衣物后便回房了。   埋名坐在床边注视着小昭言,忆起下午在密室内突来的莫名剧痛,和引领他前去她所在的奇异感觉,想起一年多前小昭言寻他寻去了书阁,问她为何知晓他在那里,她答:“我也不知道,可就是觉得你在这儿。”   原来所谓双子感应便是这回事吗……可为何他前几次重生皆未有过这般强烈的连结感受?   “埋名……”   他迅速回神,看见小昭言正睁着有些困顿的眼睛看着自己。   “怎么醒了?”   “我好饿……”   他这才想起她可能好几个时辰未进食了。   “我唤人取些饭菜来让你吃可好?”   “好……可是不要很多,我觉得我好像吃不下太多东西……”   埋名点头,唤来婢女吩咐下去,转头却见小昭言一脸窃笑,不禁奇道:“你在高兴什么?”   “你刚刚说‘不要苦瓜’,嘻。”   “……我看我还是让人端来一大盘好了。”   “埋名!”   埋名眼里笑意轻染,坐回床边,看婢女端来饭食并在床铺上置上矮几,让小昭言坐起食用。   “你怎会摔在那里了,爬树没抓稳?”不过,爬树?她应当不至于活泼到那个地步。   “不是。我在摊上买了些糕饼,本想找你一起吃──啊!糕饼!我买的糕饼呢!”伸手一摸怀里,空空如也。   “你说的是此物吗?”埋名从桌上拎起一个扁乎乎的油纸包。那是婢女替她换衣时从她怀里掉出来的,因不知是何物便留在了屋内,以免她醒来要找。   “对对,就是那个!”接过打开一看,里头这个碎那个糊,四、五块小糕点已经结合成了一大块看不出各自原样的不明物事。   “啊,都被我压扁、不能吃了……”小昭言沮丧道。   却见埋名伸手在里头拣了拣,拈了一块入口,道:“模样虽糟,但滋味尚可。”   小昭言闻言大喜,也挑了个和他一样的碎块吃下,笑道:“这是蜜油糖酥,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再买,一定好好的拿给你!”   “明天?你可正不良于行呢。”埋名不由噙笑,又道:“你买了糕点,然后呢?”   “然后我便回庄,想着那时候你多半在书阁,就往塔楼去,在进西院的门洞附近看到檐下有个鸟巢,有只鸟儿飞了进去……”小昭言嘟哝道:“你不喜欢看到鸟儿,我便想替鸟巢搬家,墙下不远的地方堆着木箱大瓮什么的,我就搬了过来迭起来当垫脚,结果没踩稳,就摔下来了。”   埋名一时无语。   “……我已然答应过你,不再折鸟禽翅膀,你不信我?”   小昭言摇头。   “不是的,我知道你早就没再欺负鸟儿了,所以才又会有鸟儿过来筑巢呀。可我也知道你不喜欢鸟儿,我不希望你看见牠们,否则心里又要难过了。”   埋名心中一动,微微瞠大了眼。   原来,是为了他啊……   小昭言已睡,埋名灭去了大部份烛火,仅在桌案留下一盏。小而微的火光在童稚却不见天真的小脸上明灭跳动,他晦而隐的心绪也如那火光一般,在那双饱经冷暖的沉眸里翻腾不休。轻轻翻拣那包零碎糕饼,并不特别喜爱点心零嘴的他又慢慢吃了一块,细细咀嚼,似要好好品尝包含在糕点里的暖热心意一般。   受人喜爱惦念的滋味当真美妙,着实令人留恋不已……可沉浸越久,清醒之时也就越难忍受,他该再纵容自己一阵,抑或停止这注定是浪费时间的游戏……?   缓缓将糕点收起,扔进书案旁纸篓里。   长痛不如短痛吧。    ☆、(五) 招恨      十年一次的大祭当天,向来由当代家主带领族人举行祭祖之礼。今天乃大祭重头戏的祭祖要日,此刻,当今家主洛望平正在塔楼前家祠主导整场仪式,祭祀声自西院隐约飘进位于南边最南端的埋名房里,小昭言坐在桌前望着大开的窗,双手撑颊叹了口气。   她自一个月前便期待这人生首遇的大祭,尤其主祭还是她父亲,就更令她引颈企盼了,只可惜因前两日扭伤了足踝的缘故,父亲勒令她好好休息不得出席,她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听话地闷在房里。   “可是埋名,你脚又没受伤,怎么不去参加呢?多可惜啊。”或者去看看祭祖是怎样一番场面,回来说给她知也好呀。   窗前默立的埋名慢慢转过身来,平声道:“这洛家大祭,你可知祭的是什么?”   “唔,我记得是纪念咱们洛家找到水源,祈愿水源永固、洛家兴盛的,是吗?”   “不错。”埋名沉冷一笑。   所以,他怎可能去参与一个祈愿自己永囚于此、不得挣脱的祭典?   小昭言虽不知当中因由,却十分敏感地感觉到埋名今日格外异样,好似有什么事压在他心头,令他较平常更为沉默孤冷。她起身扶着桌缘一拐一跳地来到埋名身边,直视他。   “埋名,你今天心情不好?”   埋名没有答话。   “埋名,你有心事可以跟我说的,我会帮你解决……”转念想到,如果聪明如埋名都无法处理,那自己很可能也无能为力,便加了一句:“要不我们也可以一起想法子,总好过一个人枯愁,是不?”   埋名注视着她认真的神情,良久方道:“你可知道洛家大祭背后的故事?”   小昭言睁大了眼睛,新奇道:“有故事?我没听过,你快说给我听!”   埋名低头看了看她裹起的那只脚踝,先扶她回到椅上坐好,又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两百多年前,西域有个移动绿洲,它有个固定的移动轨迹,在包含盈辉堡的几个地点间成圈持续游移。一日,洛家先人来到了西域,之中有人发现该绿洲实乃依附一个上古泉脉而生,那泉脉叫做热海。”   “热海……”小昭言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字眼。   “于沙漠中生存,首要便是水,如果能够将水源缚定在一处恒定之所,该地定可生机大盛,成为适宜居住之地。于是他们便商量出一个法子,血祭那名可以感应热海泉眼之人,利用它来定住热海。那人为了全族,笑着走上祭台,从容就义……”   “那个人好伟大啊,他若看到咱们洛家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吧?”故事略去了险恶细节,小昭言半懵半懂,因而有此想法。   “欣慰?哈哈哈哈!”埋名突然笑得疯狂,小昭言初次见到他这般神态,一时间怔住了。“他可是后悔都来不及呢!因为他发现他的魂魄因那仪式之故,连同泉眼被绑缚在原地了,无法去轮回转世,亦无法离开热海半步。试想,若今日你被关进一个大铁笼里,哪儿也去不得,一待就是两百年,你作何感受?”   小昭言不由想到自己足踝受伤被限制行动,至今不过第三天她便觉得无聊至极,要是这般被关上两百年……   “太可怜了,想不到我们的水源是这样来的……”不忍地对上埋名愤恨的眼,“埋名,你也是因为觉得那人很可怜,才不愿意去参加大祭的吗?”   “哼,算是吧。”   “爹、大家……都知道这个故事吗?”   “其它人不够资格,但家主定然知晓。”   “爹他……不会觉得那样不对吗?”   埋名已然回复一贯的淡漠,冷道:“牺牲一人以造全庄之福,对他们来说是必要之恶吧。”   小昭言心中难受,知晓这么一个残忍的由来之后,心里就像埋了一根刺,实在再难以玩乐的心情面对洛家大祭了。   埋名注视着她写满情绪的小脸良久,移开视线,也不出声了。   大祭之后,自外返乡的人也都陆续离庄,洛家庄又渐渐回到往日不清不吵的日子。   主庄内院,小昭言支着一根长木棍撑住伤腿,埋名立在一旁,洛望平身后站着数名面生孩童,有男有女,年纪皆与两人相仿。   “贴身护卫?”小昭言讶道。   “是啊,这些都是外地孤儿,正需要个栖身之所,他们反应灵便,都是上佳的习武之材,再行训练之后便可当护卫之职。”洛望平微笑道:“大祭前两天他们便都入庄习惯环境了,只是祭礼繁忙,爹这时候才得空处理。”   洛家家主时常在外行走,有几位护卫随行并非异事,就连洛家各处商行的管事伙计若因务外出,亦多有护卫相送。所谓贴身护卫,便是寸步不离、性命相系的存在,需要深厚的忠心作后盾,因此多半自小培养护卫的心性、武艺和与主人间的关系。埋名知道洛家的人事运作方式,对此并不感到奇特。   洛望平又道:“你们看看,是否有投缘的?”   小昭言看了那些孤儿一眼,却非审度挑选,而是出于好奇,然后摇头道:“我不需要保护,我不挑。”   “昭言?”   小昭言挺起小小的胸膛,充满自信地道:“爹,我五岁你就开始教我扎马,六岁打拳,现在我已经比庄内很多哥哥弟弟都要强壮了!等我可以挑选兵器之后,我还会努力变得更厉害,以后我要保护大家,不靠别人保护!”   一旁的埋名听了,低敛的眼眸中暗藏微光。她会开始勤学武艺,还是在自己待她和颜悦色之后。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着,她会好好保护他、不让人欺负他……其实他哪里需要她的保护?热海之力为他所用,其境内无人可伤他,只要未失于戒备,他自能保护自己,毋须仰仗他人。可是每每听她这么一说,他心里又会不自觉愉悦起来……   都将是过去了。   洛望平又劝了小昭言几句,见拗她不过,转而看向埋名。   “那么你……”   埋名本来无甚兴趣,忽然心念一动,微一沉吟后抬起目光扫向那群孤儿,只一眼,他便万中选一地留意到当中一名身材矮小的女童。她相貌平平,面无表情,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眼神,冷漠而防备。那女童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也不躲不闪地回视,平冷无惧,丝毫无其它人那般怯懦。   埋名眯眼淡笑,指向女童。“我要她。”   女童脸色依旧无波,眼神却微透讶异。   “为什么是她呀?”小昭言好奇道。   “我喜欢她的眼神。”   洛望平原本心想埋名比小昭言更毋须他人保护,个性又十分古怪,以为他多半也会拒绝,谁知却挑了一个。虽然感到意外,可也不疑有他,唤来了人将孤儿们带下安置,除了那女童外,其它未来都拨至护卫院,但初始仍一起锻炼。   小孩对于与自己同龄的孩童总是容易好奇,小昭言虽然拒绝贴身护卫,但对这一批新来的同龄孩童十分有兴趣,尤其是那个埋名指名的女童。   “爹,我可以跟去看看吗?”   洛望平尚未回答,埋名先他开口:“去时小心,别又摔倒了。”   小昭言笑着应了声,拄着木棍一跳一拐地离去。洛望平知道他这是有话私下对自己说,等了等,埋名却只是望着小昭言离去的方向不发一语,神色难读。   “你要跟我说什么?”   埋名慢慢收回目光,看向他时神情已如平时一般寡冷。   “去我密室吧。”   庄内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埋名房里有一间密室,是什么要紧之事,得去到密室才能说?洛望平惴惴跟着埋名走到他房中,看他在一座立地灯台上弄了弄,打开密室石门。身后石门阖上,埋名回转过身,嘴角斜勾,目光淡漠。   “洛望平,你可知洛家双子早逝背后的真正原因?”   ※   小昭言坐在院中花圃一角,双手环抱膝头,昂首望着连一丝淡云都没有的蓝天发呆。   她刚打完几套拳,身上犹带薄汗,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不经风,可以慢慢等待身上干爽而不怕着凉──这是埋名特别叮咛她的,他总是比她细心,像个大人一样,会留意到自己根本就不会在意到的细微之处。可是这阵子埋名变得有点奇怪,有时好好的,有时却好像又回到以前那个几乎完全无视她的日子,冷淡疏离、忽冷忽热的,令她不知如何是好。问他是不是自己哪里令他不开心了,他又回避不答。   莫非是因为她被父亲要求回自己房间起居的缘故?   回想一个多月前父亲要他们挑选贴身护卫那天,父亲明明白天还神态温和,至晚便莫名地神态怪异,在两人一同用膳之时,半是诱言劝说半是疾言厉色地要她听从他的话,将枕被搬回自己房里,勿再和埋名一起。问他何故,他却是含糊其词。   怎么父亲和埋名一样,都不愿给她正面回答?她真是讨厌他们这样!   正鼓颊烦恼间,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远而来,小昭言心一动,转头细听来处,发现那脚步声好像是父亲。他这次离家特别特别久,她十分想念他,莫非是刚回到庄里?念头才过,就见父亲走过眼前门洞,那个方向却是往埋名房间而去。   以往洛望平出门回来第一件事一定是探她安好,这次竟是先去找埋名,小昭言虽然十分喜欢这个孪生兄长,但争宠之事仍然难免,不免觉得父亲偏心,便立刻跳起来蹑手蹑脚跟了上去,想吓父亲一吓,搏回他的注意力。   小昭言偷偷摸摸地来到埋名房门口,门虚掩着,她小心地进去,一看之下愣住。埋名房里出现一个她不曾见过的走道,走道里头又是个小房间,父亲就在小房间里,侧身低头不知对着谁在说话;她没看见埋名,但他的声音自里传出。   小昭言悄悄往旁走了两步,半躲在走道出口处,拉长了耳朵。   洛望平风尘仆仆地赶回庄内,未曾梳洗便匆匆去后院找埋名。他行色匆忙,进埋名房后仅随手带上房门,没有闭实,埋名瞥了他身后一眼,并未出言提醒,进到内室后也刻意不关上石门。   “我取到妖怪的内丹了。”洛望平急切说道。   那一日,密室中,眼前这个困在孩童身躯内的恶魔告诉他,洛家双子早逝非是诅咒,而是两百年前血缚热海泉眼所遭的天谴;他亦不是轮回转世而来,而是守株待兔,待天谴所致的双子一出现死胎,便鸠占鹊巢、借命重生──借的,是双子另一人的命,现在的,昭言的命。   洛望平见不到乍闻此言之下的自己的表情,但自那恶魔冰冷的眼神和笑意看来,自己当时脸上定是百般憎恶。那恶魔欣赏他所表现出来的厌恨一会儿,才告诉他,他可以依循自己提供的方法试上一试,看能否替他心爱的女儿续命。   “昭言寿命愈长,我才能跟着活得愈久啊。”当时那恶魔露出一个在自己看来充满算计阴险的神情。   那恶魔告诉自己,以前的他曾试过各种方法自外补充生命力,却无一有效,唯一尚未尝试的是妖魔内丹,然而他一无法出洛家,二妖魔难寻,三内丹难得,着实困难重重。于是自己用尽所有洛家人脉,费时寻找,终于得知一处妖魔盘据的隐密山林,冒险亲入险地,为女求得内丹归来。   洛望平自怀里取出贴身妥藏的药瓶,弯腰递给埋名,埋名倒出药丹端详一番,嘲讽笑道:“这并非内丹,而是妖怪用自身修为炼成的丹药。哪个妖怪这么白痴,真肯将修为给你?”   洛望平闻言却不敢失望,“我与那狼妖约定,他给予我半生修为救我女儿,三个月之后,我会回去让他吃了我。如果此药能成功为昭言续命,我死也值得了。”语气欣慰,却是犹抱希望。   犹抱希望啊……犹抱希望的,可不只他一人。   埋名吞下一半丹药,运力催发药效,一股妖横之力化入丹田,却似消失无踪。   “你得失约了。”埋名语带笑意,却是嘲笑恨笑。   “什么意思?”   “这丹药中的妖力无法为我所用。看来,只要天谴仍在,我便无法从他处补充生命力。”微微咬牙,道:“你尽可让昭言服下另一半丹药一试,恐怕直至她身死,这些妖力也不过是白白消散罢了。”   洛望平接过他递来的药瓶,恨声道:“这该死的九泉天谴!”   埋名轻笑一声,幽幽道:“洛望平,若我告知昭言,她作为洛家双子之一注定早逝,是因为我占据了她无缘的兄长的躯体,借取她的寿元偷生于世,她还会待我这般亲善吗?”   洛望平抬起愤懑的脸,一双眼恨得通红,怒道:“她真的是将你当成自己最重要的兄长!难道你心中就无半点亲情!?”   “呵呵……亲情?”埋名眯起眼,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知幼儿。“我首次借命重生后,便告知族中长老血缚热海有违天道,洛家与我都会遭受天谴。你猜,他们作何反应?”语气转而冰寒刺骨,“为防我解除血缚,使得洛家失去热海水源,当时的家主,我‘第一世’的兄长,当机立断将我格杀。”   洛望平陡然无语。饶是自己这般恨他,也觉当时作法委实残忍。   埋名并未沉溺在不堪的回忆之中,他复又微笑,神态自若:“洛望平,你是个聪明人,可替无法离开洛家的我做许多事,迄今为止,你是个不错的盟友。你先离开吧,我有新想法会再告知你。希望我们能一直愉快合作。”   洛望平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走道口的小昭言如大梦初醒,赶忙躲到一旁的木柜后头,没被父亲发现。   埋名望着走道出口,虽不能见小昭言身影,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自从发生她摔伤那件事之后,他便以术法笼罩住整个洛家庄,藉此掌握人员动向,以杜绝类似之事再次发生,因此他一开始就知道她尾随洛望平而来。   “昭言?”   那头不答腔。   “昭言,别躲了,我知道你在。”   小昭言大喊:“不在,我不在!”猛地奔出房。   埋名笑了两声,缓缓自密室走出房门,一径来到另一端的小昭言房外头。门扉紧闭,哭声自里头隐隐传来。   “……昭言?”   “我不要理你,你走开!”   埋名默立良久,转身回房。   日头渐西,房中犹未掌灯,一片沉滞昏暗。埋名看着少了一副枕被的床铺,纵然已调适许久,心底被那份空洞所狂噬深掘之处却只是越来越大,越来越疼,疼到像是一个人承受了两个人的痛楚。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待续) ☆、(六) 陷落      狼妖修为无用,洛望平改而冀望他处,全力找寻能够替女儿续命的方法。现成的丹药术法试之无果,便转而寻求书中药方秘术,那些失传已久的、久不见面世的、来源不可考不可信的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和奇术秘法,他都疯了似地倾注自己的所有去炼、去练,只求能得丝毫成效,只求所愿能获垂怜。   然而最终上天给他的,是耗尽心力的猝逝。他死那日,离他取得狼妖修为短短不到三个月。   埋名是第一个发现洛望平死去的人。他笼罩住洛家庄的监视术法借的是热海力量,热海本身掌管生命之力,对于外在的生命力亦有所感应。当时他察觉洛家庄主庄内忽尔凭空失去一条人类的生命力时,立刻感应那人所在方位,竟然是家主房。就在他暗诧之际,院外响起了仓促慌乱的惊喊急步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昭言知晓后会如何呢?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自从刻意让她听到双子早逝真相之后,她就一意避着自己,远远见了他就跑开,再也不和他一起吃饭、不再偷偷溜到他房里睡了。她会恨他是意料中的事,易地而处,他也不会善待令自己短寿的人,说不定还会在未被借取更多寿元之前,愤而铲除对方呢……   小跑步声接近,埋名瞬收心思,即见小昭言推门奔入,小脸上涕泪纵横,一见到埋名便奔过去抱住他,大哭:“埋名,爹死了,呜呜……”   连月来的不理不睬却因洛望平之死而尽抛脑后,想必她已是心绪浑沌了……埋名噙着冷笑,淡漠道:“不必难过,不过二十余年,你便能与他相见。”   恍似未觉他话里带刺,小昭言恨声哭道:“我讨厌这个诅咒!为什么洛家的双生子就一定要早死啊!爹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们,就不会这么早就死了!”   埋名阴郁笑道:“呵,我们?他对我可是恨之入骨啊。”   小昭言闻言缓缓松开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埋名冷漠回视,已不在乎自己这般伤她,她会否再次远离自己。   她早已舍弃他了。   小昭言忍住哭泣说道:“埋名,那天你和爹在小房间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知道,我是故意让你听见的。”   她扁了扁嘴,“大祭故事那个被血祭的人,原来就是你,所以你才不能出庄,不是因为生病,是因为你的魂魄被关在这里了……”   “你可怜我,是吗?”埋名斜睨着她,恶意一笑:“正因我分去了你的寿元,你才会命定早逝,洛望平亦为了救你耗尽心力病发猝死,这一切可都是拜我所赐呢,你要可怜我,还是恨我?”   小昭言被他逼得又哭了起来,埋名冷哼一声,不想理会她,正待步出房门,却听身后她哭道:“我不要恨你……呜……埋名,我不要恨你……”   埋名倏地转头瞪住她。   “埋名,我们在娘肚子里时就是一块儿的,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样的你,不管什么事情什么东西,我们都能一起分享,不管你高兴或是难过,我也都能感觉得到,我觉得这世上真的没有比你更亲的人了。可是听到那些话之后,我好像、好像开始讨厌你了……”小昭言抽抽咽咽,碧中带红的哭眸毫不避讳地看着埋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分不清到底是喜欢你还是讨厌你,只要一想到我讨厌你,我心里就很难受很难受……”   说到这儿又哭得更凶,她走到怔忡的埋名面前,拉住他的手。   “埋名,我想清楚了,我不要恨你,可是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你那么厉害,一定有法子可以消除我记忆的,对不对?”   埋名喃道:“消除……记忆?”   小昭言认真地点头,“你让我忘了借命的事吧,让我把双子早逝只当成是洛家的天谴,这样我就不会恨你了,你也会像以前那样待我好的,是不是?”   埋名心神剧震,双唇翕张,竟是出不了声。   她宁可舍弃自己的记忆,也要留住他吗……?   “埋名……?”   小昭言怔怔地望进埋名眼里。他此刻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奇异,似哀凉又欣喜。他伸平一只手,掌心对着她。   “……你还有机会后悔,昭言。”   “不,我不后悔!”她坚决道。   消除记忆谈何容易,但忘却一两处小地方却非难事,只要她仍一心一意信他,便不虞她再次忆起。   脚下法阵陡现,缕缕金光从法阵中蠕动长出,钻进小昭言脑内。只得片刻,丝缕金光便自脑退出,缩回法阵之中,屋中又恢复原有的明暗。小昭言涣散的眼神慢慢恢复焦距,茫然盯着埋名半晌,记忆回流,忆起丧父之恸,眼泪似泉汩汩涌出,哭了一会儿才忍住泣声,说道:“埋名,以后我们就是最亲的人了。我会努力保护你的,我们一起生,一起死,好不好?”   埋名伸手替她抹去脸上湿漉,低语声中掺着复杂情绪:“昭言,二十年后,待你天真已失,便会后悔今日的诺言……”   这一夜,小昭言的被褥又出现在埋名房中。   埋名断断续续地作了几个片段串连的梦。正确来说那不是梦,是记忆的回溯,他的魂魄被天谴扭曲多年,已然不会作正常人那些或预知或幻想或暗示的梦了,梦境里呈现的,是他的记忆,或他的念想──   他身为自身那一世的血祭情景;   发现血缚有违天道时的惊愕无措;   连寻常鬼魂亦感受不到自己存在时令人绝望的空寂孤独;   为「第一世兄长」所杀;   众人像躲避妖魔鬼怪一样避着他;   某一世他以自弃心态弄了个不知能否助自己脱离洛家囚狱的仪式,最后弄死了自己……   借命重生以来的记忆尽皆不堪回首,无可回味,却难以忘却。   梦中氛围忽变,同一张有生气的笑脸出现在每一个洋溢暖意的画面──   不擅欺骗却说谎欲替他顶罪;   自作主张硬是要同他一起用膳;   占据了他半边床铺又害得他夜起数次为她覆被;   买来给他的糕点压成黏糊一团;   还有她宁可不要记忆,也不愿恨他……   短短数年来的点滴覆盖过长达两百年的丑恶憎恨,所有、所有的温暖柔软都来自于她──   一团温暖柔软紧贴身侧。   埋名幽幽睁开眼,侧头看向犹带泪痕、紧紧靠着他睡的小昭言。她今夜的睡相不似往常放松,像头受惊小动物般蜷着身子充满不安,被子已滑落至腿上。   “爹……埋名……”呓语如泣。   埋名目光转柔,轻轻抚了抚她颅发,未替她拉起睡被,而是掀开自己的与她同覆。   被中暖意更盛,直熨进他心里,暖得他唇角淡淡勾起。   今夜,难得一场好眠。   ※   家主之逝,洛家举庄挂起丧灯白幡,族人尽休业戴孝,没有矫情嚎哭,但闻低恸咽泣不绝于耳。灵堂前,披麻戴孝的小昭言哭得一脸涕泪不能止歇,庄里大人怜惜地抱她哄她,却难抚骤然的失怙之痛。相形之下,埋名的无动于衷着实令人侧目私语,一时间风言四起,他自冷眼待之,议论由人。   洛家现时虽属沉寂,但毕竟在西域立足了两百多年,余热犹在,不可一日无主。洛望平的骤逝令洛家内部忙乱了好一阵子,就在丧期过后、甫择出新任家主不久的某一夜,埋名在睡梦中被人摇醒,却见小昭言坐在床上,神色清醒,敢情自熄灯后便睁眼至今?   “怎么了?”他跟着坐起。   “埋名,我这两天在庄内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话,都是些不太好的……”   他微笑接道:“说我行为诡秘,很可能不是寻常人,而是被数十年前的某个恶魂附体之类的话吗?”   小昭言坦白地点点头。   若连她都留上了心,他又怎会未有耳闻?洛望平丧礼上他那般冷漠行止自容易招人话柄,可要他作戏去哭丧一个不放在心底的人,他可没那个游戏心情。   “埋名,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要是有人发现你的秘密怎么办?他们可能会来害你啊!”语气充满担忧。   埋名阴騺笑道:“我倒想看看在热海境内他们要怎么害我伤我。”看向小昭言时已换上温和神情,“昭言担心我?”   小昭言点头,轻轻道:“埋名,我只有你了,我不要你出任何事。”   埋名温温地看着她,小昭言又道:“埋名,我有个想法……我们交换身分你说好不好?”   他不由得讶异:“交换身分?”   “那些人说那恶魂是男的,只会附在双子的男孩子身上,如果让他们以为你是女孩子,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了。”小昭言沮丧地垂下小小的肩膀,“我想了很久很久,除了这个法子以外也想不出其它的,埋名你聪明,你看这个法子行吗?还是,你有其它更好的方法?”   埋名怔忡看着她。她不过总角之龄,这个想法却委实超乎她的年纪所能驾驭,所以她才想了这大半夜吗?为了保他,她可真是绞尽脑汁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腹轻轻刷过她眼下因久熬未睡所致的淡淡黑影。   孩童所思所想皆由心而发,不懂算计、亦不懂多方考虑,自然是诸多漏洞,不及成人深谋远虑。九泉热海、血缚泉眼和自己借命重生之事已属庄内秘闻,会知晓的只有家主和少数要人。自来家主一方碍于他是热海守护,又得提防自己解除血缚,而自己为防突遭暗算,两造可说是相互利用又彼此防备。洛望平是个特例,能与自己相安无事,但现在洛家是新家主新气象,以往洛望平刻意为他遮掩之处,要是新任家主追究起来,确是极有可能发现自己的秘密……若只自己一人倒好,两百年这么过了下来,往后也不会无法应付,但现在还有个昭言,若是波及到她,令她有任何闪失……要是她有任何闪失……   “埋名?”   埋名惊醒,发现自己紧紧握住小昭言的手,握得她都疼了。他歉然一笑,松开手,随即又陷入沉思。小昭言知他在想事情,很可能是在思索方才自己的提议,便很懂事地没有吵他。   他仍未放弃寻找解除血缚的方法,这可是他忍受一次又一次借命重生的支柱,不解放泉眼、毁掉洛家,他魂飞魄散也是万般不甘。如果能隐于暗处,办起事来确实较无阻碍,他又新收了一个贴身护卫,那女童资质极佳,经他一番培育教导,日后定能成为他一大助力──当时基于此念才临时起意挑选孤儿,是为了预防和洛望平反目之后、自己无人可供差使的困境,想不到洛望平竟那么早死,也委实有些可惜了。   昭言明快无邪,不会有人怀疑她被附体,若真要交换身分,当中细节倒无难处,日后欲待克服之处也能可预见,只是……   “你我一旦交换身分,便意味着往后你得以男子的身分活着,也无法预计这一交换,何时才能够再换回来。说不定直至身死,都还是伪装的性别……昭言,你当真作此想法?”   小昭言重重点头,碧眸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决:“我愿意,埋名,我愿意!我要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宁可舍弃自己,也不愿舍弃他啊……   埋名心弦轻颤,闭眸低念:“昭言,昭言……”   她的天真,委实是帖剧毒……   他宁让此毒深入肺腑,只盼她永不失天真。   (待续) ☆、(七) 莫辨      和风舒畅,新嫩逢翠,洛家庄水源丰沛,绿意丰茂,冬无严寒,夏无酷热,春夏交接之际是这座水上浮舟最怡人的时节,蔚水为衬,远山迤逦一壁的鲜花碧草,满庄满谷弥漫花叶清香。   护卫院里喝声青稚齐整,场中习武的洛家子弟们人虽小架势却好,舞刀弄棍、发劲收招,丝毫不见含糊。今日功课已毕,武师令分散的众人集合,讲训几句后便令其解散,当中一名眉目俊秀、身形较其它孩童更为纤细修长的男孩上前抱拳道:“齐师傅,请您再多指点我几招!”嗓音十分清脆有力。   “哈哈,没问题,去取来兵器吧!”   场中一大一小对峙,大的持木棍,小的执一柄符合他身形力气的长兵刀,男孩扬声清喝,起招挥舞,动作行云流水,力道扎实。齐师傅喂了他几招,又架了他几招,双方互有攻守,进退有度。   棍刀交击有声,双方同时后退收劲,齐师傅赞赏大笑:“真不愧是小少爷,进步速度可比众人加起来都还要快哪,我老齐可不知还有资格再教您几年了!”   男孩摇头笑道:“我还有很多要学呢,齐师傅太谦虚了。”清秀脸蛋上细汗满布,举起手去拭汗,却不像一般男孩那样袖管随意一抹一揩便了事,而是文秀地以绑手长巾的手背处摁干汗处。   齐师傅暗暗赞叹本家少爷教养果然不同,全无其它男孩的粗鲁随便,与旁人一比立分糙细。眼尾余光瞄到门洞处出现与小少爷红黑服色相同的人影,一看之下笑道:“小少爷,小小姐来找您了。她每日都来等你结束练习,你们感情可真好。”   男孩望向那女孩露出微笑,女孩手执提篮,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相同服色但少了精致发饰的女童,后者的身材比前者要矮上一些。   “那么齐师傅,明日见。”男孩抱拳告辞,放回长兵刀,拍了拍身上沾污附尘之处,走向女孩。   “藏锋,埋名!”   “少爷。”埋名的贴身护卫平声应道。她的名字由埋名所取,初时和护卫院其它孩童一起习武过短暂时间,后来便由埋名独立培养训练。   女孩打扮的埋名一路注视着男孩打扮的昭言走向自己,在她立定在面前时从袖里取出丝帕,轻轻摁去她脸上残留的汗珠,她则笑吟吟地任埋名整理自己。还记得自己甫扮男装时,一意学习模仿身边男孩们的行为举止,被埋名看见自己随意举起袖管抹汗的样子,当下便被训了一顿。   “着男装,不露破绽便好,莫要真当自己是个男人。”要求她以文雅又不至于太过女孩子气的方式来擦汗。当然,这只是其中一项。   埋名还真像爹一样呢,当时她这么偷偷对藏锋说。藏锋看了埋名一眼,平声回了一句:“是你爹。”   昭言拿过埋名手上提篮打开看,里头盛了两碟点心,是桂蜜松糕和腊肉夹馍,还有一瓶封盖防洒的热茶。   果然,还是只有她爱吃的啊……昭言心中暖暖,又觉疼惜,将提篮还给埋名,笑道:“你先过去,我马上到。”转身就走。   埋名愉悦注视昭言离去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吩咐藏锋:“你先回去吧。”   “是。”   跟着主人已四年,她与昭言也算朝夕相处,早已习惯他俩的脾气和习性,知道每一年的今日他们会偕同前往某处,这时主人总会支开她,并无例外。虽已预知会有此道命令,但基于这位主人性情难以捉摸,她一向等到他开口了才会离去。   昭言去到本庄外,沿路不时有庄内人向他打招呼,大家都很喜欢这位明朗直爽的小少爷。昭言来到点心铺,买了两样点心又回主庄,却不是回到房院,而是往西院塔楼而去。   每次她练完武总要肚饿,平时埋名会在房里备上几样点心让她止饥,四年前的今天她临时起意,带上点心拉着他去到庄内一隐密处享用,她发现埋名很喜欢她的主意,于是尔后每一年的今日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一起食用点心,只是埋名总是只带上她喜欢吃的,对自己毫不上心,所以她会再特别出庄买上他喜欢的,回去一块儿吃。   该隐密处在西院塔楼附近的院墙外头,门洞出去往旁延伸了一小块突岩,因被一旁茂密的垂地枝叶遮挡住了,无人留意到枝叶后头有一方隐密空间,可以没有障碍地欣赏山水之色,却是昭言无意中发现了,此后便成了她与埋名的秘密天地。   昭言拨开遮蔽枝叶,向先来到的埋名展颜一笑,在他身旁落座。埋名自篮中取出糕点,昭言摊开油纸包,一切备妥之后,两人相视一笑。   “祝贺你我生辰!”   埋名微笑,“昭言又长一岁了。”   “是我们都长一岁了。”昭言纠正他。   年岁于他早已无感,多一岁少一岁并无不同,埋名也只是淡笑,由得她去在意那些小事。在他看来,会去在意那些小事的昭言大有其可爱之处,好比说,他对糕点吃食并无特殊偏好,只因为某两样细点他多吃了两口,并说了句还不错,昭言便铭记在心──还不错,仅代表味道不差,不代表无其不欢,可是他就爱看她念着自己的样子,每每令他心情大好。   昭言津津有味地吃着肉夹馍,埋名将备好的湿巾子递给她擦拭油腻,自己也拿了块昭言为他买回来的糕点慢慢吃着,两人一同欣赏眼前景色,纵是无话,亦感心头宁和。   岁月之奇特,昂首狂追时总感时日长缓,蓦然回首却惊觉,原来日月更迭比自以为的要快了许多。   他们交换身分以来,倏忽已来到了第四个年头。甫交换那时唯一的问题,便是模糊少数主庄内知晓双子埋名为男、昭言为女之人的记忆。以令昭言忘记双子早逝真相的手法去处理并非难事,他俩外貌相近,身形相仿,初交换时双方行为言谈皆刻意保留,时日渐久再慢慢显露本性,温水煮蛙的麻痹手法总是最不令人起疑的良方。   当中,惟有藏锋未被处理记忆──既然是贴身护卫,彼此便须有一定程度的坦诚以对,否则只是徒留隐患。再者,她的寡言着实是项优点。   昭言性情耿直,想法自然也直接,初时她认为要保护埋名就要练好武艺,强大自己;只要别人不敢轻瞧自己,自然也不会去欺负自己身边的人。习武基础打稳了,及到挑选兵器之日,陪同的埋名难得瞠目。   许久之前便知道她力气较寻常女童大了些,但为何是长兵刀?为了加强别人她身为男儿的印象?   “那个,我在书上看过中原武神关云长的故事,觉得好生敬佩,他所使的就是这种刀,所以……”昭言傻乎乎地笑着。   纵使她天赋异禀,毕竟不是真正的男儿身,长兵刀对她来说仍显吃力,只能比别人更加倍习练。勤能补拙,更莫说勤奋者本身资质极佳,到如今,洛家同辈中已无人胜得过她。   现任家主是双子的近亲长辈,膝下无子,十分喜爱昭言的性情和出众的武艺,待她直如亲生孩儿,但他对埋名便无这份亲近,只是爱屋及乌,尚称和颜悦色。   埋名忽道:“前一阵子那个家主不是提及要带庄里小辈前往盈辉堡,认识认识洛家名下产业?似乎就是几日后不是吗?”   让庄里小辈认识洛家各地产业关系,藉此视察小辈之中有无适合各个产业所需的人材,以便及早加以指导培养,是洛家庄一贯的运作方式。他记得昭言听闻此消息时跃跃欲试,但过了好些天了,却等不到她来向他提及此事。   “那个啊……嗯……”昭言欲言又止,逃避似的咬一口松糕嚼了又嚼。   埋名叹了口气,道:“昭言,被囚缚在此的是我,不是你,你不需要顾及我心情而勉强自己。”   昭言低下眼眸,“我只是……”   “我知你是不愿我心里难过。昭言,我还不至于自私若此。”   不,他是自私的,他希望昭言永远也别去到任何两人无法相见的地方,唯盼日日朝夕相处……但他这番想法,与永囚昭言有何不同?他恨天谴待己如万劫不复的囚徒,难道要昭言也为此而恨了自己?   任何人要厌他恨他,他不痛不痒,唯独无法忍受昭言对他有一丝半点的憎恶。   “埋名……”   他索性推波助澜:“听闻洛家在盈辉堡的商行能够调集各地产物,你不妨替我带些西域难得一见的小东西回来,也好让我这个足不能出户的‘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埋名才不是井原之蛙!”他明明比任何人都还要博学广知!昭言噘起小嘴:“我一定带好多好多新鲜有趣的东西回来给你!”   埋名一笑,将自己吃了一半的糕点凑到昭言面前,她就着他的手张口吃下,满足地舒了口气,往后半靠在树身上,因可以心无罣碍地前往向往之地而心生愉悦,一脸笑意地眺着远方。   埋名温柔注视着她,因她的舒畅笑容而微笑。   (待续) ☆、(八)天下为画      虽是随同庄内大人和其它孩童一同行动,目的地也是离洛家庄仅一日路程的盈辉堡,但昭言毕竟是第一次出门,又得在外留宿,埋名不能放心,便想了个主意。   “我在此瓶水中施了术法,不论相隔多远,只须将此水倒入杯中,你便可藉此与我联系。你白天多半要玩得不得空闲,每日睡前与我联系一次吧。”   埋名递了个小瓶子给昭言,昭言好奇地拔开瓶塞看了看瓶中看似寻常的水,又嗅了嗅,啧啧称奇:“埋名你真是厉害,什么都难不倒你呢!”   “怎会没有?至今我便对如何解除血缚和毁掉洛家束手无策呢。”埋名眯着眼似笑非笑。   昭言呐呐无言,只好低头继续整理行囊。   出发那日,埋名目送昭言随同家主、护卫和一群孩童出庄,一个同族男孩回头看看伫立在前院久久未离去的埋名,问昭言道:“你和你妹妹感情那么好,怎么她不一起去呢?”   昭言搬出和埋名套好的内容,不太流利地答道:“呃,埋名她……身体不太好,那个,经不起长途跋涉。”   “是吗,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昭言难过地想。   头一次碰到与昭言分隔两地的情况,埋名忽觉身边安静了许多──虽然昭言并不算是个太吵的孩子,但是一般人很难忽视她的存在,不像整日可以说不到五句话、又善于隐藏起自己的藏锋那样,可以让人忘记她就在左近。   白日似乎也显得特别漫长,埋名待在密室里,好几次以为日头已落,走出房才发现日晷仅偏移了一些些。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他早早便盛了一杯水候着,等了等,等了再等,始终不见杯中发出光芒,心中不由得升起焦灼。   以昭言个性,应当不至于玩昏了头而忘记叮咛,难道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冷眼旁观的藏锋见他脸色变化不定,平淡说了句:“离睡前还有一些时间。”   埋名心中一醒,立时平复下来。果然,一到平时就寝时刻,杯中便出现热海的金色光芒,昭言清脆雀跃的嗓音传来:“埋名,你听得到我吗?”   怎么嘱咐怎么做,当真是个直到不懂转弯的老实头啊。埋名语带笑意:“自然可以。盈辉堡好玩吗?”   “好玩!我完全没想到,盈辉堡这么一个西域城市,竟然有不少和咱们洛家庄相近的中原建筑,而且中原人也不在少数,甚至还看得到南疆人呢!”   “包含洛家在内,归九堂中近三分之二是中原商行,势力越大对各处影响便越深,也是意料中事。”埋名虽足不能出户,但看多了洛家相关书册,和洛望平亦曾维持称得上良好的关系,是以洛家商行的内外关系他也知晓七八。“据说盈辉堡内矗立了许多风车,依靠风的力量抽取地底暗河的水以作居民之用,昭言可看见了?”   昭言笑道:“看见了看见了,埋名真是厉害,明明没来过盈辉堡,却把堡内之事摸得这般通透。”   “我这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啊。”埋名自嘲道,但听来并不含忿怨。   昭言清脆地笑了两声,声音微转内敛:“盈辉堡和咱们洛家庄之间还有个金翠洲,那儿有绿地和溪流,还有许多可爱的小动物筑巢定居,是个很明媚的地方,我真喜欢那里。埋名,盈辉堡和金翠洲,都是得利源自洛家的水源呢……”   “……昭言想说什么?”   她仍微带稚气的声音显得困惑,似乎能见到她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等我想清楚了再跟你说,好不好?”   他柔声道:“当然好。”   昭言语气随即又转兴奋:“对了埋名,我准备了好多东西要给你呢!有盈辉堡特产葡萄干,有……”   埋名笑着打断她:“不卖个关子让我期待一下吗?全曝光了惊喜可是会大打折扣啊。”   清脆笑声传来:“哈哈,说的也是。”   他并不真正期待那些玩意儿,她能快些回来便是最好的礼物。   “中原风格与西域风情结合的城市啊……听来似乎颇为值得一游呢。”他微地喃语,心绪缥缈起来。   杯中声音亦低微下去:“嗯,我真希望你也能来看看……”   昭言和其它小辈在盈辉堡洛家商行留宿了两夜才回到洛家庄,埋名因不能确定他们抵达的时辰,便在后院房里等着,听闻前院传来热闹笑声,心中一喜,随即要去迎接,甫穿过门洞,一声朝气喊声便贯入耳中。   “埋名!”   心头微震,不由屏息注视容光焕发的昭言朝自己奔来,俊秀脸上的灿笑洒得他一头一脸。昭言亲热地一把抱住他,就像以前那样,旋即松开手,笑道:“埋名,我回来啦!”   埋名从刹时的错愕中回神,宠溺地拨了拨她微乱的额发,柔声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可懂那滋味了。不过几日未见,昭言好似长肉了?”轻轻捏了捏她丰润嫩颊。流目一看,长肉的不只昭言,那些一同前去盈辉堡的孩童个个圆壮得很明显。   昭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盈辉堡好多没吃过的西域吃食,我贪嘴,衣服都变紧了。不过埋名怎么反而好像瘦了些?”询问地看向藏锋。   “不过是庄里厨娘这几日所烧饭菜不合胃口。”埋名淡淡道。   “……”既然主人这么说,藏锋便当作自己不知他“昭言不在便饮食无味”的真正原因。   “对了埋名,你先过来!”昭言拉着他回到后院,一脸故作神秘的笑。“你闭上眼,在这儿等一等,我说可以才能睁开眼睛哦!藏锋跟我来。”   埋名噙笑闭上双眼,由得她卖关子。耳听得两人快步离去,不旋踵又回来了,昭言嘻嘻笑道:“埋名,你可以张开眼睛了。”   一股怪味扑鼻而来,埋名有不好的预感,忐忑睁开眼,面前赫然是一颗距离自己极近的小小羊头。那被昭言举在眼前的白毛羊羔被埋名迅速后缩的动作一吓,惊慌地咩咩连叫起来。   “埋名你看!好可爱的小羊是不是?”昭言的脸从羊后头探出来,一脸开心并喜爱的笑意。   ……好个似曾相识的情景啊。   “怎么带了一对羊羔回来?”他看向藏锋面无表情举着的另一只黑色小羊说道。   “这对小羊是我向一位来到盈辉堡做卖买的乌孙部大叔买的,牠们是同胎所出的手足,刚断奶,那位大叔要将牠们各别卖给两个客人,被抱走的一只拼命挣扎跑回另一只身边,两只紧挨在一起颤抖哀叫的样子好令人心疼,我就买下带回来了。”说着将小羊放到地上,藏锋立马效法,两只小羊紧紧挨在一起四下张望,间或咩叫几声。   “我还买了其它特产回来呢!”昭言灿笑着拍了拍比她出门前还要鼓胀了数倍的行囊。她爱怜地摸着两只小羊,道:“要取个名字,嗯……就叫小黑跟小白好了。”   “之前那只黑狗你也是叫牠小黑。”   那只小黑在几年前被常来庄的鼓货郎收养去了,说是路上好有个伴,每次回来昭言总要带上肉骨头去一叙别情。   “呃,那不然叫阿黑跟阿白吧。”   “……”不得不说,昭言取的名字总是非常……直接、不附庸风雅。   “我想把牠们养在咱们屋子中间的小天井那儿,这就不怕打扰到庄内其它人了,你说好不好?”她含带恳求的眼神看着不喜动物的埋名。   想当初她也曾想将小黑狗养在那个碉楼外的小天井,让他和牠培养感情。他淡笑:“你开心便好。”   昭言大喜,道:“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不允呢!”开心得要上前搂他,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闪了开。   “……你还带了些什么回来?”   “啊,都在我囊里,快来看!”   没留意到埋名微见不自在的神情,昭言暂且放任两只小羊一面认识环境一面吃起花圃内杂草,拉着他进房。外表看起来圆鼓鼓的包袱,打开来更是令人叹为观止,简直是乾坤大宝袋。   “这是特产葡萄干,甜得很,埋名你尝尝,藏锋也吃吃看;这是孜然粉、白馍、粉条,这些东西一会儿我拿去灶房,请厨娘过两天弄些烤羊肉串、羊肉粉汤什么的西域食物来吃吃,你不能出门,我吃到好吃的、能够携带的,就带回来让你也尝尝。”昭言冲着埋名笑道。   埋名沉吟道:“羊肉啊……据说羊羔肉嫩而不膻,可谓羊肉极品。”   “埋名!”昭言噘起嘴。   “哈。”   昭言知他不过是说笑,也不往心里去,继续献宝:“这个呢,是石头雕刻的盈辉堡风车纸镇,藏锋的是骆驼;还有这支狼毫笔是胡杨制成的笔杆,胡杨木梳给藏锋。”   藏锋捧着属于自己的礼物看了良久,声音仍是平淡:“谢谢少爷。”   买了这许多东西回来,却没一样是给自己的,埋名心里微软,瞥见未被介绍到的折了两折的白纸,伸手摸了摸,却是作画用的纸张。   “这又是什么?”   “啊,那个啊……”昭言清秀小脸微微红了红,赧然道:“今天回程时大家在金翠洲歇脚,我们贪凉,都下溪玩水捉鱼了。金翠洲五颜六色的很好看,我觉得惋惜,心想如果你也能看到这里的景致就好了,忽然我就有个主意:我既然能把那些吃食玩意儿带回庄来给你,那景色又为何不可呢?家主那儿正好有画纸,我就要了一张,画了金翠洲……”   不待她说完,埋名已然轻轻打开那张折起的画纸。水墨凝干于画纸的特殊声音霍喇轻响,那是张只有黑与白的画,直立的画面上方留白处写着“金翠洲”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作画日,画的下半部几团疑似是树丛的大片墨迹,细直的墨线看得出是树身和小桥,斜斜撇过的几条线多半是坡地。   埋名只是静静看着,未有评语,如此一来昭言更加窘迫,忙着解释:“那个、我是第一次画画,画得挺糟的……我会勤加练习的,埋名你、你不要嫌弃啊……”   “……嫌弃?我怎会嫌弃。”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没有重量。   昭言闻言不禁大为放心,沉而有力地承诺道:“埋名,既然你无法离开洛家,那我就把天下美景都带回来给你。”   埋名抬起脸对上那双湛然生光的无垢碧眸,只是凝视她,凝视着,没有回话。   “埋名?”   他微微一笑,复又将视线调回案上画,目光低敛,心神却已不在画上。   必须透过她的眼、她的五感、她的天真心思,他才能看见外头的世界……她越是为他费尽心思,两股相悖情绪便越是浮现滋生,似萝如藤地悄悄攫住他──欣喜之外,更生怨怼。    ☆、(九) 有别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录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返回> ☆、(十) 道不同【上】      对鲜少踏出洛家庄去闻触外界声息的洛家人而言,年年的迎冬送夏,都不过是一次次不脱过往印象的雪妆叶黄,虽然周而复始得了无新意,却也意味着今昔如常,岁岁安祥。   这五年来,洛家庄内能称得上谈资的,大概也只有家主和那一对双生子了吧。   现任家主在当初继任之时,身子就有些暂不成困扰的小病恙,后来慢慢地需要定时服用汤药来调养,近年来身子每况愈下,虽不至缠绵病榻的地步,但已渐难负荷一庄之主的辛劳,诸多小事已逐渐放由几位小辈以及他一向青睐看重的洛家小少爷洛昭言代为处理。   这位小少爷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武艺外貌出挑不说,性情更是十分耿介温厚,很为洛家老小所称善。他经常来往盈辉堡视察家主交代下来的商行事务,一个多月前更陪同家主前往中原大城洽谈营商,即日便要归来──虽然同辈中出众者非他一人,但他无疑是当中最勤奋最璀璨的一颗新星,就算是不懂洛家人事□□的闲杂人等,亦一致看好洛昭言未来接任家主之位。   相较于光明皎洁的洛昭言,他那孪生妹妹洛埋名就像是他光芒背后的阴影,平素足不出户,只在主庄内才有机会见到本人;但机会亦是微薄,她像是庄内一位人如其名的隐士,过着世风无扰的清淡日子。   但凡人事物越是神秘,便越是勾人好奇心起。洛埋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足名门闺秀的最佳典范,令庄内外对她的人品外貌各种胡想臆猜。   曾有惊鸿一瞥的人言称,这位洛小姐弱如蒲柳,轻纱覆面,很有一股吸引人的神秘气质,却不料嗓音是她一大缺憾,粗哑如刮,令人闻之不敢再闻。据说她在十二岁那年生了场大病,不只嗓子受损,从此无法大声说话,脸上亦留下了难愈的缺陷,因此才会覆纱遮掩。那些见过洛埋名幼时模样的人喟叹,可惜了好好一个漂亮姑娘,若无意外本应和洛昭言一般明亮出众,经此病劫,只怕未来是难得好婚媒了──话说回来,这对双生兄妹感情十分深厚,若洛埋名真的难得乘龙快婿,想必洛昭言也是十分乐意照顾她一辈子的。   洛家双子,多半仍是未来数年众人茶余饭后的最佳闲聊谈资了吧。   ※   洛家庄的出入渡口陆续泊下几艘行舟,二十来名各着本家服色和寻常服色的洛家人鱼贯上岸,一行人脸上俱有着舟车劳顿的风霜之色,和终抵家园的欢欣笑容。   洛家主率领几位商行要人和随行护卫前往中原谈洽通商事宜,一来一往再加上停留的时日,耗时近两个月,这还是昭言第一次离庄这么远又这么久,当她踏上洛家庄土地的那一刻,几乎要打翻她心头满满的归乡喜悦。这几年来行事举止趋于稳重的她忍住激动之情,十分规矩地跟在家主后头步入主庄,大厅上家主慰言几句,让众人各自回院休息之后,她便再也按捺不住,快步去往后院。   堪堪转过院角,一个单薄的身影猛然撞入她视野之内。摇曳竹影下,蒙面少女双手交握在身前,静静伫立在那个专属她和埋名起居的院落门洞处,视线就牢牢地锁在她这个方向,似乎不曾有片刻稍移目光。   “埋名!”   昭言欢喜唤道,更是小跑起来。身着女装的埋名面纱下的神情无可辨识,然而当昭言停在他面前时,发现他宛若谷底深潭的碧眸此时似有暗流汹涌,像要破出眼瞳,向她卷裹而来。   “埋名,我回来啦。”心情是激动的,开口却是轻柔小心。不知怎地,她竟觉眼前此刻的埋名十分脆弱,好像自己稍一大声就会震碎他似的。   埋名眸中潮涌未退,哑声轻道:“你可回来啦。”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握得极紧,紧到微微颤抖,似正克制着什么。   昭言有一瞬间很想抱一抱他,像小时候那样,然而自从被他点醒男女有别之后,两人便再也无法如儿时那般在肢体碰触上无拘无束,因此她只是以用力反握来响应他,脸上暖笑不减。   两人五年前起始陆续面临种种挑战他们交换身分的考验,先是昭言身为女孩儿无可避免的来潮,再是两人身形外表先后显现各自真实性别的特征,要是没有埋名的擅于掩护及指导应对,只怕其颠倒阴阳之计早已被人识破揭穿。   寻常双子中多半有一人较弱,加上原为死胎,埋名身板就男子而言稍嫌瘦弱单薄,着上女装却反而不会令人起疑,然而逐渐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开始转沉的嗓音以及隆起的喉结必定会出卖其伪装,因此藉面纱巧妙遮住脸颈,再将其实低沉悦耳的声音压得如老妪般沙哑,由昭言之口对外解释他因病而伤其嗓,便堪称天衣无缝。   而昭言原就是秀中带俊的样貌,一双明眸尤其英气昭昭,束起鸦发,略微压低本就不如一般女孩尖锐高拔的清嗓,再以男装混淆视听,虽然看着俊俏秀气而不显刚硬,倒也不至于令人怀疑是假。就是那益发凹凸有致的体态即使在胸上缚以长巾亦是效果有限,只好在男衫外头再罩一件长比甲,掩其醒目惹眼;纤细无喉结的颈项亦是破绽,便以高领或立领掩之──每每思及这些琐碎却至关紧要的小细节,昭言总是庆幸身边有埋名处处为她斟酌思量。   “时日漫长,左右我无所事事,打点昭言所需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埋名曾如是说。   既是如此,她便干脆放手由他打点她日常一切,也是希望可以稍微排解他不能出庄的厌烦,并转移他仍未有血缚解法进展的阴沉心绪。   此刻埋名眼中碧涛已平,温颜一笑:“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累坏你了,我已让藏锋去灶房拿些点心过来,我们回屋去吧。”   昭言笑应着,先回自己房中略事梳洗整理,复又从行囊里取出几样物事,出房走往埋名屋。步至衔接小天井的门洞处,心有所系,不由得停步去看,五年前她抱回来的那一对羊羔早已长大,阿黑正卧在地上休憩,阿白则在饲盆前嚼草──为了不让羊儿将洛家庄院内草皮给啃秃了,昭言十分留意牠们饲盆里的草量,平时埋名是不管喂的,但遇她外出不在庄的时候,埋名倒也不会置身事外;虽不知是自己亲喂或是交代藏锋,他总归是放在心上的。   再回头面对这处起居院落,生气之勃旺虽不如庄外,花彩之鲜艳亦不比前院,然而眼前所见青石爬藤、繁叶微花俱透发着一股安逸娴静,令自己因身揽庄务而时时紧绷的心神得以疗慰,在外所受的烦愁诸事尽不值一哂了──轻浅笑意不觉抹上眉宇,昭言心中既暖且软,不由恍恍思忖:   此间究竟有着什么,能有这般遮风避雨之效、令自己无比松神心安?   悦耳嗓音蓦然入耳:“昭言,发什么呆呢?”   她心头微微一动,凝眸望去,那一双眼型与自己几乎同刻同印、眼神却迥然两异的眼睛正脉脉注视着自己。昭言睁大眼看着埋名,答案刹时划过脑海,令她心头雪亮。   “怎么,想着什么了?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   “埋名,方才我心里还想着,为何咱们这院落能如此令我心神宁静,在外头久了累了就想回来,”昭言笑颜如煦,“那是因为有你在等着我啊。”   心弦如拨,埋名眼中慢慢聚起笑意,暖得足以销冰融雪。他深深凝视她,柔得能可化石熔铁的嗓音低声轻唤:“昭言。”   “嗯?”   埋名闭起眼眸,面纱底下的唇仍是高扬,深深吸气抑住胸臆间几要冲腾出闸的滚滚热潮,良久才轻轻吁吐长气,睁开眼不带痕迹地如平时那般春风微笑:“知道我在家等你便好,出门可别玩到忘记回来啊。”   昭言忍不住薄嗔:“我外出又不是为了玩。”   埋名哈的一笑,转而催促:“没事别老站着累了自己,快回房里去坐,院里经风。”   昭言笑道:“好。”尾随埋名进房,一见立在角落的黑衣少女便打了声招呼:“藏锋。”   “少爷。”   藏锋语调和表情五年来不无改变,没有更生动,只有更平淡,更加火眼金睛。她瞄了埋名一眼,一无外人他便卸下了面纱,自眼梢到唇角,乃至于脸庞每一线条,那欢喜愉悦都醒目到了极点。   桌上已摆了几样点心,昭言甫落座,埋名便递来一盏茶,她掀开茶盖,扑鼻不是茶汤清香,而是一团香甜气味,赤褐液体里浮沉着几片老姜,飘舒着热气。   未等昭言疑问出口,埋名便道:“是红糖姜汤,喝了吧,会令你舒坦些。”   昭言先是一愣,俊面随即大红特红。埋名怎会知道自己正逢月事的?莫非是每日藉热海之水联系时,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可是,她提到过吗?这到底……她真是好想问好想问、但又羞于问出口啊!   耳听得他又淡定道:“材料易得,准备也不费事,就是出门在外也别忘了喝些。”   昭言含糊答应着,小脸低垂得几乎要贴上杯面,顺势啜了一小口姜汤……唔,还挺好喝的。   “材料我已经替你备好了,等会儿回房时顺道拿过去,下回出门记得带上,在庄时就来我这儿喝吧。”   “哦……”埋名真是的,说起女儿家的隐私竟然跟闲聊天候一样面不改色……这事再说下去她就要招架不住了,赶紧岔开话题:“呃、那个,快看看我这趟带了什么回来给你!”   埋名将一碗仍冒着热气的紫玉汤团推到她面前,顺着她的话问道:“是什么?”   昭言将一只细长木盒放到他面前,笑着:“你打开看看。”   木盒虽然朴素无雕刻,但木质上佳,滑细有光,埋名掀开木盖,盒内一柄金漆云纹缭绕的黑檀折扇托于黄绸之上,金漆填刻细腻,扇柄平滑光润,扇头齐整,墨黑扇面描着金边,作工十分精美,一看一抚之下便之不是俗货。   “我一眼看到这柄折扇就想到你,尤其它扇面无图彩,更显得雅致不俗,非常适合你。”   埋名执起檀扇把玩几番,展开的扇面隔在两人之间,原是无意之举,却正巧遮住了昭言双目以下的面容,昭言扬眉,扇子之上漾起潋滟笑意,扇子之下泄出清澈笑声。   埋名神思乍顿,唰地收起扇,双手紧紧一握,抬眼微笑:“花了你不少银子吧,不过我很喜欢。”   昭言灿笑道:“你喜欢便好。”   埋名看向原本和扇盒放在一起的两张画纸,道:“那么这次又带回了什么景色和有趣的故事给我?”   昭言闪动着眸采正要开口,正好让埋名喂了一匙汤团,这才迫不及待地展开第一张画,画中屋舍稠密,人众道宽,间或有枫树点缀,是个拥有码头渠道的繁华大城。   “这就是我们这次去往的开封,据说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大城,比盈辉堡要大上好多呢!我们之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去到中原,那里的景物风俗和西域大不相同,几双眼睛都看不过来!不过大概是咱们盈辉堡也融合了中原样式的建筑,所以初抵开封时我倒未有强烈的陌生感受,不过和咱们这儿还是很不一样的。对了,有洛家人在此城开药堂行医呢,听说是数十年的老字号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外地遇见自家族人。”昭言笑着续道:“开封城还有运渠码头,我们还目睹了河船入港时的拉纤景况,河岸上的人和商船上的人不分生熟,一同指点鼓噪着,当真新奇好玩得紧。可惜我们西域没有这般地利条件,否则以河为运,不只运输量倍增,可又比驼骆商队要省时节力得多啦。”   难得见昭言如此滔滔不绝,或许此趟真让她不虚此行、大发新思了。埋名含笑任她兴致高昂,颇感兴趣地端详昭言五年来技法大有进步的画作,问道:“那仁义山庄在哪儿?”   “在这儿。”昭言指着自己细心绘出的开封府衙对门的气派庄院,“此次我们前去皇甫世家谈洽玉石买卖,伫留中原的期间都在仁义山庄叨扰了,皇甫门主对我们一行人十分照应,还寻了门务空隙带我们去到城外的丹枫谷赏枫呢!”   说着翻开第二张画,画中是俯瞰视角,顺着回旋黄石之道而长的枫树在谷底密成林荫,环拥住一方湖潭,沉黄艳红灿金湛青,用色十分鲜艳大胆,埋名素知昭言的画一如她的人老实,向无夸大渲染,想必真是如此绝美之景。   昭言道:“咱们西域的秋季胡杨金黄壮阔,中原红枫却是美得凄绝。由上头往下看去,正午之前的阳光照入谷底潭面便是一阵白光闪烁,好似洒了把水晶在上头一般,煞是好看。只是我们未下到谷底去,前门主和前门主夫人的坟茔便在潭边,我们觉得下去游玩不妥,皇甫门主亦直言了不愿有人打扰该处。”   “皇甫前门主……”埋名略想了想,道:“过往曾听闻皇甫世家辉煌之时曾拥有一柄名唤长离的家传古剑,剑中蕴有剑灵,推算起来应当是前门主那一代的传说,现任门主可提过到此事?”   昭言摇头,“倒并不曾听他提起。此剑有何重要或古怪之处吗,难道与九泉有关?”   埋名一笑:“只是忽尔忆起罢了,倒不是什么紧要之事。说来长离剑的传说也仅止于此,想必是事关皇甫世家隐秘才未得更多流传;若其传说为真,皇甫门主自也不可能向外人透露。”   昭言唔了一声,不由好奇:“怎么埋名你会知道这些事?”   “数十年前中原武林以四大世家马首是瞻,皇甫为其一,当中有一门上官家,根基便起自西域,和西域诸国有行商来往,财力势力皆十分雄厚,当时洛家即便在兴旺之期,亦不能与之相比。”埋名淡淡道:“不过上官当家一脉的人格并不出彩,行事作风亦多称卑劣,渐不为西域人所喜,后来便转往中原发展了。”   “原来是这样……”数十年比之两百年,他能知晓这些事迹也不奇怪了。   一直握在手里的檀扇在掌心轻敲两下,埋名轻哂:“当年的四大世家抵不住魔教之乱,如今在中原尽皆销声匿迹,那皇甫一门曾经风光一时,后为魔教所重创,此后便江湖沉寂,不见东山再起之势。说起来,可不正与咱们洛家现况颇有同病相怜的意味?”   他语中讥诮昭言过往亦常听闻,已习以为常,今天却不知为何听在耳里刺在心头,竟是不太舒坦。她一时无言以对,片刻方道:“皇甫门主正凛仁厚,仍怀抱振兴皇甫世家的理想,不曾言弃;虽然现今不比当年,但皇甫一门依旧心系中原安危,开封城民对皇甫家亦多敬仰,我是十分心折皇甫门主的理念的。”   埋名有些意外她的反应,放柔了声音:“昭言生气了?”   昭言沉默良久,垂目道:“前往开封的路上遇到几批打劫的匪徒,都让我们击退了去。自我习武以来不曾离开洛家庄太远,以往动武也大多是为了驱逐危险野兽,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歹人,能够护住大家,我心里十分开心……”   隐约能知接下来她欲说之事并非自己所喜,埋名语声渐冷:“昭言想说什么?”   一直安静立在角落的藏锋不由得看了过来,昭言捏着拳头,竟是感到紧张,踯躅了好半晌才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看向埋名。   “埋名,我……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让天下人记得我的名字,我想振兴洛家!”   (待续) ☆、(十) 道不同【下】      “埋名,我……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让天下人记得我的名字,我想振兴洛家!”   她此言说得掷地有声,埋名却是一声嗤笑:“振兴洛家?好个远大志向啊。但我的毕生夙愿,可是解除热海血缚、毁掉这个囚困了我两百多年的洛家呢。”   昭言随即无语,面露不忍之色,低声道:“一解开血缚,水源便会失固,届时盈辉堡、金翠洲、还有那些依仗洛家水源过日子的人们可该怎么办?”   “你倒是慈悲为怀,但他们与我何干?”埋名森然目光射向她,“难道你只同情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却无视至亲之人的痛苦?”   “不、不是的!”昭言连忙否认,声音强硬不起来:“我、我只是觉得失去水源对这一带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不只是人,那些动物、草植……任何生命都离不开水,尤其是这般干旱的西域,水比黄金可贵太多太多了……”   “你可别忘了,双子早逝的诅咒也得靠解除血缚才能化解,你要留住水源,就等同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你明白吗!”   “我知道,我也想过,可我觉得……”昭言闭了闭眼,低语:“如果我只能活二三十年,那么用我这短暂的一生为周遭百姓多留住几十年的水源,我不会不甘……”   埋名十分恼火,咬牙道:“你甘愿,却以为我也会甘愿?”   昭言柔和地看着他。“埋名,你可以不断借命重生,这一世若找不到解除血缚的方法,以后也还有机会再找,而我……”   埋名倏地打断她:“出去。”   “埋名,你听我把话说完……”   他怒斥:“出去!”   昭言咬着唇,低头缓缓起身走了出去。埋名怒瞪阖上的房门,恼她竟真的听话离开,而不是温言宽慰他,看来她是真的择定了主意,宁愿与他发生冲突,也不愿为他放弃想法。   她要舍弃他吗?为了那群吸啃他俩血肉的自私之人,她真要舍弃他吗?   埋名怒极反笑,压抑的低笑声阴郁疯狂,他猛地一挥手将桌上糕食画物扫落在地,器物砸摔的破碎声响似都饱含着他滔天怒气。   什么叫做他可以不断借命重生、可以下一世再寻找解法?她就这么冷血心狠,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在无止尽的地狱中痛苦挣扎,而无视他两百年来对解脱囚牢的激切渴望?   他越想越是心痛愤恨,紧握着檀扇的手乍起金黄光芒,意欲将扇子毁去,突然有人阻止他,横过怒目看见藏锋神色冷静,声音没有起伏:“你会后悔。”   “……”   埋名还瞪视着她,却已无动作,隔着门扉,昭言的声音低低传了进来。   “埋名,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我不是要阻止你解除血缚,我在外行走时一直替你留意着九泉消息,只不过还不曾打听到什么……往后我也会继续留心,若有线索,决不会瞒你。我、我只是觉得解除血缚之法太过渺茫,你已经耗了两百多年却仍无所获,爹也因此而……”   喉间一梗,不由得停了停,赶紧又拾掇了情绪,免得埋名不愿再听:“你有很多时间,可是我没有。你还记得爹死那时我对你说的话吗?若真的遍寻不着解法,我也愿与你一起生、一起死,可是在我死之前,我想让洛家再起兴盛,留下我洛昭言的痕迹,这才不枉我这一生。”   “……”   外头再无声息,藏锋瞟了若有所思的埋名一眼,默默地收拾满地狼籍。   ……昭言究竟为何会有振兴洛家的念头,就因为在盗匪之前保护了众人……?犹记得她第一次说要保护的对象便是他了吧,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她重要的手足。因为重要,所以不能失去;因为被寄予厚望,所以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助力,即使是牺牲自己亦在所不惜──   不正和两百年前自愿走上祭台的自己一个样子吗?埋名不由自嘲。   细细想来,她第一次去到盈辉堡、夜里和自己联系时便隐约流露出想留住水源的念头,只是当时的她年纪尚小,或许仍捉摸不清自己真正的想法。   ──盈辉堡和咱们洛家庄之间还有个金翠洲,那儿有绿地和溪流,还有许多可爱的小动物筑巢定居,是个很明媚的地方,我真喜欢那里。埋名,盈辉堡和金翠洲,都是得利源自洛家的水源呢……   ──失去水源对这一带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不只是人,那些动物、草植……任何生命都离不开水,尤其是这般干旱的西域,水比黄金可贵太多太多了……   也许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几个长年来去、于她而言可以称之为家乡的地方吧,因为她亲身去过、亲眼看过、亲自接触过,所以她知道那些地方有多美丽怡人,那里的人和动物、花草繁树和清溪流萤,有多令人打从心底生出温暖喜悦……那都是他能够理解却无法体会的,因为他哪儿都去不了,什么都看不到、接触不到。   他只有她。   ──埋名,你有很多时间,可是我没有。你可以不断借命重生……而我……   他身子陡然一缩,好似正遭受极大痛楚,藏锋迅速来到埋名面前,见他手紧压住心口,她声音平稳却透出关心:“主人?”   “……我没事。”语声压抑。   藏锋注视他一会儿,点头回到原位。埋名出神半晌,来回轻抚檀扇,忽道:“还好有你。”   藏锋淡目微见讶异,随即低敛眼眸,说了句:“画的边上留了点迹,但大致无损。”   埋名看了看藏锋拾起的两张画,适才恼怒之下不思后果,所幸画仍完好。歉疚之余想去找昭言,却没想到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她就抱着膝头坐在门前。   “埋名……”她抬起头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埋名刹时着恼:“你现在什么身子,竟然坐在冰凉的地上,不怕以后落下病根吗?还不快起来!”   昭言连忙站起,小心翼翼地觑他脸色。   “埋名,你不生我气了?”   埋名默了默,缓下脸道:“你一旦坚持了什么想法,就是十头牛也拉你不回;但若要我放弃解除血缚、放弃毁灭洛家,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你我虽意愿相悖,但就这两桩事上,我不阻你,你也不可故意妨碍我,如何?”   昭言大喜,点头如捣蒜:“嗯!”   埋名轻叹一声,心情复杂地怜抚她的发。要在小时候,两人闹了别扭或是她被他冷落,她肯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撒娇到他愿意理她为止;如今他们为了各自不同的选择起了龃龉,她虽然伤心难过,却已不会再为此哭泣……岁月于他似白驹过隙,于昭言却是识见与坚毅的积累,逐步形造了她自身的理念和坚持,不再是个无识无知、随波逐流的小孩了……   “埋名……”   他拉回神智。“怎了?”   昭言碧汪汪的大眼可怜兮兮地瞅着他,男装打点下的俊秀脸蛋流露出女儿家的娇气,埋名心弦一动,听她说道:“我好饿。”   他一愣,抬眼望天,果然已至晚膳时候,她才迢途返家,适才又未吃下太多东西,也合该是饿了。藏锋捧着那些碎瓷残尸自屋中走出,平声丢下一句:“我去吩咐备膳。”   埋名望了望藏锋,又看向昭言,终于忍不住笑叹一声:“进来等饭吧。”   昭言刹时笑靥敞亮,脚步轻快地跟在埋名身后进屋。   便如人前为男,人后为女,雌雄莫辨,实为同一个人;不论是懵懂年幼,抑或长大成熟,昭言也依然是他的昭言啊。   数月后,洛家庄迎来了双子生命中第二次大祭。   前院是筹整祭祖之礼的奔波忙碌,双子院落却如闹中取静的清修之地,不与红尘纠缠的隐世姿态。   一个约莫十岁的粉□□童来到院落门洞处探头探脑,想踏入又不敢真的跨出步伐,就怕撞见那个令人不敢亲近的大姊姊,纠结片刻后只好朝内扬声唤道:“昭言哥,昭言哥!祭祖就要开始了,我们一起去塔楼吧!”   正窝在埋名屋里的昭言听出那是洛余恩洛管家的女儿、他们的堂妹洛宁,便向藏锋道:“你去跟小宁说我身子不太舒服,不去祭祖,让她自个儿过去吧。”   洛余恩是洛望平的堂兄弟,老实忠心,常年在盈辉堡管理商行,逢年过节才会回到庄来。昭言怜惜洛宁独自在洛家庄生活,不免格外照顾她,因此洛宁自小特别喜爱昭言,只要昭言在庄,她便隔三差五地来寻她,但就是不敢越此雷池一步,因为洛宁身为女孩子的敏锐感觉告诉她,那个在此院落起居的埋名小姐、昭言哥的双生妹妹,对自己非常不待见。   同在屋里的埋名听见昭言如此说,微一忖量后反而道:“藏锋,告诉她稍待片刻,昭言一会儿便与她同去。”   昭言愕然:“埋名?”   “昭言是因为我而不去的吗?”   昭言点头道:“嗯,这日子……我不想去。”   她还记得十年前他告诉她的事呢……埋名眼神顿软,心头十足温暖。   “傻昭言,你该去的。”   “呃,为什么?”他明明那么恨……   “你不是想振兴洛家?那么最直接、最有力道去振兴洛家身分的,不就是家主之位?”眼看昭言一脸讶异,埋名摇头轻喟,内心却禁不住愉悦。   昭言不懂得逢迎变通,只知道蛮干,就是未曾深思快捷方式;可也正因为这般耿直天真的她,才是他心心念念的昭言──也罢,有他在,自可填补她的不足。   “十年大祭是洛家庄最重要的日子,不论是对家主或一般族人而言,祭祖尤其不可有失,谁要在祭祖之礼上出了岔子,谁就给全族人留下负劣印象。家主身体情况大不如前,谁都看得出他早就在物色接任人选,昭言可别告诉我,你呆头鹅到什么情势都看不出来。”   昭言被他如此一说,不由思忖起来,听埋名续道:“在外,你已颇具声望,洛望平在世时亦累积了不少人脉,都可为你所用;在内,家主对你青睐有加,待你直若嫡出,昭言就算无感,应也不少于自外人口中听说。你已占尽先机,若不多加留意小心,让觊觎家主位置之人捉住了你的小辫子穷追猛打,也是一桩麻烦。”   昭言闻言脸色微变,急忙道:“我、我并没有觊觎家主之位,我并不是为了当上家主才──”   “昭言勿急,”埋名微笑安抚她:“你的一切努力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我明白。我只是想让你知晓,你如今拥有多大的优势、以及你可以如何将自身优势运用在你的目标上头而已。”   昭言微一沉吟,想到那些对家主逢迎拍马之人的嘴脸,脸上不自禁流露出排斥的神色:“你这是──要我去争夺家主之位?”   “使尽手段谓之争夺,正大光明谓之争取,稍微转念,昭言便可不再纠结。昭言不喜不求的,我自然不会强加于你;但若是你心怀渴念的,我费尽心力也要替你出手回护。”   他说得轻描淡写,当中的认真恳切却殷实不假,昭言不禁大为动容。埋名把玩着手中檀扇,续分析道:“虽然洛家另有几位家主合适人选,你还不是十拿九稳,不过只要你待人处世一如既往、不松懈平时努力,你拔得头筹的机会仍是最大,我毋须亦不愿让你沾染肮脏心思;但对于能可预见会产生不良后果的言行举止,我自该出言点醒。不论理由为何,缺席祭祖之事可大可小,十年之前你年纪尚小,因足伤而未与仪礼,兼之家主是你父亲,旁人自不会说什么;但若这一次再未出席,家主不拘小节便罢,若是他因此对你心怀芥蒂,倒可惜了你在他心中一向的好印象。”执扇在掌中一敲,如定音之槌,他展颜一笑:“言尽于此,昭言可以好好想一想,过不言悔便好。”   昭言经他一番好言释意,已渐放下心中成见,认真地思索起来。埋名不禁莞尔摇头,想她定是忘了外头还有个洛宁在相候,那小丫头虽可置之不理,但此时此刻确实容不得她在这儿想到天荒地老。   正要再开口劝进,昭言抬起头看向他,忽道:“我若当上家主,对你是不是有好处?”   埋名一顿,挑眉坦然微笑:“不错。能够动用所有洛家资源在外打听寻访九泉消息的,当非家主莫属,不过此乃附加价值,非我助你的本意,就不知昭言介不介意我这层私心了。”   “只要不是让我昧着良心做的事,能帮上你自然最好。”昭言沉吟道:“若家主之位不仅有助于我的目标,于你也有帮助的话,那么的确再无比家主更有利的位置了。”   埋名忽尔收扇,静了片刻后方道:“我倒想问问昭言了:若日后你在外打听到解除血缚之法,而那方法却十分伤天害理,你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吗?”   昭言认真地想了想,正色道:“我不会瞒你,但我会尽我一切之力说服你、阻止你。”   埋名闻言身躯轻颤,低喃:“昭言啊昭言……”语音竟似遏制着激动。   “埋名?”   埋名深吸口气,抑声道:“无事。”   昭言心思直白,向来挖掘不了他刻意隐藏的心思,他要是语带保留,她再追究也是白费力气,于是搁下此事,语带迟疑道:“不过埋名,我去参与祭祖你当真无所谓吗?”   说来说去,她最在意的仍是他啊。埋名心底烘然,玩笑开解:“那祭的是什么祖,我不正在你眼前吗?”   昭言大愣,刹时豁然开朗,不禁大笑起来,澄澈目光柔和地注视他,颔首道:“好,那么我去啦。”   “去吧。仪礼完成别耽搁太久,去街上买些糕饼回来──可别又压烂了。”   一言勾起幼时回忆,昭言又是一阵朗笑,应诺一句,在埋名的含笑目送下跨出房门。   她和洛宁会合的谈笑声逐渐飘远,终至无闻,埋名抑止不住地低笑起来,声轻如絮,若喜若叹:“昭言,你还是天真不变,可教我如何是好呢……”   语音倏止,深深吸吐平息心口剧疼,埋名低抬的目光里阴沉中饱含决绝。   必须尽快找到解除血缚之法,要快!   (待续) ☆、(十一) 家主联姻      莺啼破晓,棂透初光,房中人执笔轻蘸胭脂,对镜细描额妆。妆如花,又如焰,衬与深邃碧眸、红衣流火,恰似落英浮青池,炽炎溅飞荧。再系额饰,结发珠,覆面纱,美人如许,镜前端娴。   遮面佳人年华才过桃李,眸采却似看尽人间风霜,有如停滞不动的潭水,碧色深处垢着一层腐朽。她──他,深深凝视映在铜镜上的自己的眼,那上头恍惚浮现另一双眼型与自己同印同刻、眼神却像漱石清泉般明净的碧瞳,清泉与深潭重迭,泉又取代了潭。长睫轻眨,那一双泉澄美目泛起笑漪,如五年前扇上盈盈弯目,佳人恍似成为真正的佳人。细工妆容皆以她为本所画,这一身扮相若真在她身上,在她身上……   洛埋名阖目,再睁开时,铜镜上的眼神依旧沉如死潭。   流年无声,倏忽又过了五年。弱冠桃李,外型容貌大致抵定,年少时看着一模一样的脸孔,如今也只剩这双眼睛还有些昭言的影子,他一如过去经验,是越长越像那个曾经的、真正的自己了──这才好。以往,他不屑与那些「他的双生手足」面如同模;现在,虽喜日日见到昭言,可也不想“睹面思人”,像在提醒着──提醒着什么?洛埋名目泛轻惑,总感觉这几年有个什么念头在心里模糊飘忽,却又缺乏引子令其成形。   院外忽起孩童嬉闹声,打断了洛埋名的思绪。他眼微眯,安静伫立在角落的藏锋读懂他心思一般,径自开口:“应是护卫院的孩子。”护卫院的孩童天未亮便得起身锻炼,本庄内又无其它孩童,一大清早会这般闹腾的,大概也只有他们了;只是他们向来乖巧,不知发生何事令他们失了规矩。   洛埋名不悦道:“将他们驱远点。”   藏锋却凝神细听外头而未有动作,须臾说道:“主人,那之中似乎有家主的声音。”   “怎会?”他未曾习武,耳目不如藏锋聪锐,听不出深院隔墙之外的人声区别。昭言出外洽事数日,昨夜联系时才说应当今日午后才会抵庄,为了出院落相迎,他这才换上女装──昭言当上家主之后,在她的要求之下,庄内人未得允邀不会进到他们所起居的后院,是以平日他若不见外人、不出到院外,便会着以寻常书生装扮。   不过藏锋一向极少出错,洛埋名狐疑之下启动监视秘法查看,发现庄内果真比昨日多了一人。他立即起身出房,走入清晨的微凉之中,越近门洞,院外人声便越清楚,他心一跳,不禁加快脚步。   前院一群孩童团团围着一名高佻修长、鸦发高束的俊秀青年,七嘴八舌笑闹:“家主哥哥你输了,换你当鬼!”   “家主哥哥当鬼,家主哥哥当鬼!”   “快给家主哥哥蒙上眼睛!”   “蒙眼睛,蒙眼睛!”   当中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洛宁双手叉腰,娇声训道:“你们这些顽皮精,昭言哥才刚彻夜赶路回来,要先让他休息才是,你们别再缠他玩了!”   洛昭言笑声爽朗:“没关系,我很久没陪他们玩了,就一会儿。”   “真是的。”洛宁噘着水唇无奈叹了口气,让步道:“好吧,只能一会儿,昭言哥你就得去休息哦。”   “哈哈,好。”   一众孩童大声欢呼,将绘着小猫小兔子小乌龟的遮眼布条绑在洛昭言眼上,继续玩起鬼抓人游戏。洛埋名在门洞处含笑望着和孩童们打成一片的洛昭言,她向来不端家主架子,惹得庄内小辈从来不怕她,但对她却很是言听计从。他不喜那些孩子瓜分了昭言和他的相处时间,不过勉强能够让步,只因和他们在一起玩耍时的昭言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总会不经意流露出儿时的童稚天真,少了些不知是本性如此、抑或是洛望平身死之后所需面对一切而催逼出来的稳重。   两年前前任家主病重而逝,洛昭言不出所料继任了家主之位,家主管理职责重大,必得树立威信,既要能震慑内外又要能令人信服,当时年方二十的她不愿因年纪为人轻忽,凡事只要能力所及便亲力亲为,格外注重进退应对,两年历练下来使得她益发自信大器、洒脱豪爽,再加上洛埋名在背后为其指点商场经营门道,于盈辉堡九家龙头商号集结的归九堂中本就占有一席之地的洛家商行更渐有声势高升的气象。   不过洛家眼下还称不上荣景,离洛昭言振兴洛家和扬名天下的目标仍有一段距离,是以她仍努力不懈,努力得像要拼出全命,不懂保留。洛埋名很是喜爱她不懂取巧的傻直和全力以赴的拼劲,若她能长命百岁,肯定会在自己所择之道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思及此,洛埋名脸色晦暗下来。   昭言一步步踏实地走着自己的路,而他却是原地踏步,毫无进展。也是在两年前,那时昭言继任家主不久,某日他蓦地感受到来自九泉的强烈灵脉扰动──九泉守护仅能感应自己守护的泉眼,但受血缚者却可感知九泉相系的灵脉动静,那一次的灵脉扰动非关热海,而是某处泉眼遭受变故所致。此番来自九泉的讯息睽违已久,令他欣喜若狂,然而该次扰动平歇之后便又再次回归静悄,恍如黄梁一场,他失望更巨,险些以极端手段泄愤,可他勉力克制住了──两百年了,要在过往他自有守株待兔的耐心,现在却怕待之不及;他也曾兴之所便随恶念起舞,如今却愿意暂压疯狂残忍的面目……皆因他心底有一处柔软,软化了他的疯与恶,滋长了甜与喜,并萌生了某种不明的滋味……   不知是感受到注视目光,还是双生子的特殊感应所致,正卸下遮眼布条的洛昭言心一动,回身相望,在看见熟悉身影之时绽出灿烂笑靥。那笑,比面对眼前孩童时的笑容更加纯粹、更加毫无保留,宛如一股活泉入注心头,竟令洛埋名悸动不已。   洛宁和孩童们顺着洛昭言的视线望去,原本的笑闹无忌立即噤若寒蝉,洛宁年纪较长,便成了之中发号施令的人,她赶紧向众童道:“好了好了,别玩了,都散了吧。昭言哥,我先走了,你也快去休息吧,看你眼睛熬得红的。”   洛昭言笑应着,洛宁离去后,她来到洛埋名面前,歉然道:“吵醒你了?是我不好。”   “早醒了,没吵着。”洛埋名看着她略显充红的眼睛,柔声道:“倒是你,不是说午后才抵庄的吗,怎地彻夜回来了?”   洛昭言叹了口气,“最近事忙,忘记先前应承了一个约,昨夜临睡才想起,只好星夜赶回来了。”   “什么约?和谁?”   “是一位名叫方城的方兄弟。他方家商行前一阵子才来盈辉堡设点,我们在商铺里过见过几次面,我对他印象颇佳,便交了个朋友。最后一次碰面时他正要回中原一趟,说希望再来西域之时能够拜访洛家庄,与我谈些事,后来便传讯与我约在今日。”   洛家庄和盈辉堡一带的各项情报洛埋名和洛昭言同样了如指掌,既然方家来到洛家势力范围营商,他自会多加留意其背景和动向。方城之名虽曾耳闻,但因此人殊无特别之处,是以他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听洛昭言对他似有赞言,脸上登现不豫之色:“相交不深便称兄道弟,身为一家之主怎可如此胡乱结交?别要是旁人居心叵测,想利用你的身分达成自己的目标。”   洛昭言笑道:“出门在外,靠的是彼此帮助,尤其经商更讲求人脉,埋名你也是这么说的。我与他交谈过几次,觉得他人品不错才会结交,但你放心,我自会拿捏分寸,不会一下就对人掏心掏肺的。”   “话说得容易,只怕你得摔几次跟头之后才会真正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洛昭言知道他是为自己设想,也就笑了笑,任他叨念两句。洛埋名轻哼一声道:“那人要来便来吧,让他候个一天半日也无妨,这般焦急着赶回,昭言是担心我不会替你招待客人吗?”   “当然不是。”洛昭言正色道:“既然约定在先,若无不可回避之事自是不该爽约。况且你不喜见外人,我才没开口要你帮忙,再说我想起来时你多半也已经睡下了。”   “你有事,就算三更半夜都只管找我,说不定我正想起身吃个夜宵呢。”   洛昭言噗哧笑了出来,知他虽是语带玩笑,却并非说笑,因此一笑之后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洛埋名脸上这才稍有霁色,温言道:“还没用过早膳吧?”   “还没。”   “那到你房里一块吃吧,吃过后你便歇上一歇,人来了我会唤你。”   洛昭言笑应:“好。”   藏锋自去吩咐早膳,用过膳后洛昭言甫沾枕便睡了过去,却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唤醒,熟睡之中乍醒脑袋反而昏昏沉沉,赶紧以盆中冷水拍了把脸,勉强振作起精神,上大厅接待来客。   大厅上已有婢仆奉上清茶糕饼,一中一青两名男子坐于同一侧。中年男子是随行的方家管事,青年是方家少爷方城,年纪与洛昭言相仿,生得五官端正,笑容自然,若非天生爱笑,便是对交际应对得心应手;他涉足家业已有数年,眼神却没有打滚商场日久累积的油滑老练,是个不易令人生出厌恶之情的人。   这会儿方城正津津有味地啜赏着香茗细点,一见洛昭言走入大厅便放下茶盏,拱手朗笑:“洛兄,好久不见。”   洛昭言微笑回礼,“方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我刚刚才和我家管事聊着呢,早前时时听说这一带水源丰沛,绿洲集中,我以为金翠洲的盎然生机已是开人眼界,想不到洛家庄更上一层楼,果真是闻名不如亲见。这茶这点心、这人这屋式、这气候这景致,连入庄都得乘舟,活脱脱是个江南水乡,不说我还真不敢相信这是在西域呢!”   洛昭言笑道:“洛家先祖确实来自中原,先祖为了不使后人忘根,庄内屋舍全以中原风格建造;虽然洛家立业数百年来受到西域风俗影响日深,但我们依旧保有许多中原礼俗和规矩。”   “这么说来,洛家庄便是中原与西域的揉合结晶了。我初次见到洛兄时心里便想,洛兄身上既有中原人的豪情侠气,又有西域人的洒脱直爽,这么一比照,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杰哪。”   洛昭言经手商行以来,看惯了老奸巨滑,听多了油嘴滑舌,于此向来不喜,但方城神情语气皆直白坦率,这番赞美听在耳中毫无刻意奉承之感,她心中并不觉得讨厌,遂大方抱拳笑道:“方兄谬赞了。”   方城意示管事将一个原先放置在地的物事抱上茶案,是个外罩盖布的盆植。他道:“我听闻洛家有个‘昙华洛家’的称号,不知是否因洛家遍植昙花之故,又听说洛兄另有一位双生妹妹,正巧我方家在中原的花田中异生了一株并蒂昙花,我觉得新奇,一直舍不得卖出或研制成香料,倒觉得和洛兄很是般配,因此忝为薄礼,希望洛兄别嫌弃。”   他小心揭开了盖布,但见数片形如舟舶的油亮叶片之间,向下垂生的长茎尾端抬扬处结着两朵并蒂花苞,花须围抱,大如孩童拳头,分朝两旁。   方城咧着一口白牙灿笑道:“我方家的花农知晓我十分钟爱此株并蒂昙花,将它照料得极好,年年盛开灿烂。他一听说我要将花运至西域送人,简直比我还舍不得,天天向我唠叨照护之方,讲到我耳朵都长茧,就担心花在路上教我给养死了。花儿娇贵,西域天候又恶劣,一路上我也是战战兢兢,要真不小心被我给弄死了,礼物可以再准备,奇花夭折可就令人惋惜了。好在路上没出什么岔子,瞧这态势,多半这两天夜里就要开花了。”   洛昭言神色复杂地看着昙花盆植,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昙华洛家”的名号在外头偶可听闻,不过外人大多已淡忘其由来,洛家人被问及多半也不欲多谈,于是常为人所误解,但因而受礼却是首遇之事。她本就极欲摆脱这个称号,此花虽然奇特罕见却难搏她好感,可若是拒绝了,失礼于人是其一,要被问及了原因,身为洛家之主的自己可也不愿将“昙华洛家”的意思说与外人知……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方城原是一番好意,无心之失自难苛责,因此只勉强说得出一句:“此花确实殊丽,有劳方兄一路用心了。”   方城心思伶俐,一见洛昭言顿失笑容便暗暗叫了声糟,只怕是自己误踩他人痛处了。他心思疾转,思索着该如何弭平这份尴尬才好,见洛昭言却是轻描淡写地揭过,显然不想说破此事,他十分懂得察言阅色,当即装作若无其事,命管事将花覆上盖布,免得对方看着刺眼,心想着找机会得去打听打听这“昙华洛家”若跟种植昙花无关,那又是何意思。   洛昭言问道:“方兄远道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方城原本担心那不讨喜的礼物会坏了自己在洛昭言心中的印象,连带着影响自己今日目的,这时不着痕迹地观察洛昭言,见她神色如常便松了口气。虽只与这位洛家主见过几次面,但已知她表里如一,并非假颜作笑之人,于是重振精神,展开笑容道:“洛家主性情直接明率,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这趟来,是想问问洛家主有无联姻的想法。”   洛昭言讶道:“联姻?”   “是啊,与我方家联姻。”方城被她的表情给逗笑了,打趣道:“看来洛家主定是过于专注在打拼家业上头了,以至于未曾想到成家一事啊。”   她倒不是不曾想到,两年前继任家主那时就有庄内长者提过成亲之事,让她含糊推辞掉了。一直以来,她的心愿只有振兴洛家、留痕于世,心里从未容纳过男婚女嫁之事,一是心知自己不得长寿,何苦拖累他人;二是她和埋名交换了身分,成亲等同是揭穿两人秘密……   所以说联姻,是要怎么联?   “方兄的意思是……”   “洛家庄所产的香料有药香和食用香,二者在西域一带占市和评价皆是同业中最高,其中药香虽有销往中原,之中亦不乏中原少见的西域产出特殊用香,但在中原洛家庄的香料名号却尚未打响。”方城本正色分析着,说到此突然笑了笑,“洛兄别这么严肃看着我,我方家既想来西域插桩,当然得对西域各家商号有些通盘认识,所谓知己知彼嘛。洛家主对我方家想必也是了解过的了,我说得对吗?”   洛昭言坦然道:“不错。”却是对他明人不说暗话的风格有些赏识,便收敛起冷目,微笑道:“方兄继续。”   方城喝了口茶,续道:“洛兄必也知道我方家亦是经营香料生意,只不过与洛家不同之处在于,香料经营只是洛家商行其中一个项目,在我方家香料却是首要。方家香料以中原产出的药香为大宗,数代打拼下来占市近半,这几年……不瞒洛兄,近十年来我方家在药香生意上却是有些后继无力,占市年年降低,数年前我接掌了方家商行,一直在寻找突破现今困境的方法。”   洛昭言沉吟道:“所谓困境,莫不是与寿阳有关?据我所知,中原香料品质以寿阳城所产和方家所产二者最佳,寿阳自来便是香料重镇,占市逾五成,再来便是自产自售的方家,而近几年来寿阳香又有声势上涨之势……”语毕蓦地明白了方城用意:“方兄之意,难道是欲联合洛家以抗寿阳?”   方城眼睛一亮,开怀大笑:“洛兄果真聪明人也,这正是我的打算!洛家若能与我方家结合,你可藉我在中原的药香版图拓展洛家香料在中原的营销,我则可藉你西域特产香料的殊少性质来扳回被寿阳蚕食去的占市……说到此处,洛兄可心动了吗?”   不得不说,就经营观点来看,方城之言确实诱人,然而若只得以联姻为合作条件,她就是再心动也只能放弃啊。   “方兄的眼界布局我十分佩服,若有其它途径可以合作,我自有兴趣,但联姻一事请恕我无可答复。”   “唔……”方城摸了摸干净的下颔,忽问:“洛兄可是已订了亲?”   “呃?没有。”   “可是已有了意中人?”   “呃,也没有。”   “那么,可是不喜如交易般的联姻一事?”   “……啊?这个……我倒不曾深思过。”   方城又露出那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道:“那便请洛兄深思一回,念在我这般诚恳的份上,别那么快拒绝我嘛。”   洛昭言干笑一声,心想不如留客一宿,明天再慎重拒绝一遍,以表自己确实“深思”过。忽觉眼角余光走入一道红与黑,一看却是藏锋。   “家主,主人请客人花厅一见。”   (待续) ☆、(十二) 顽劣      洛昭言一怔:“埋名要见客?”   方城先讶后喜:“传说中的洛家主妹妹要见我?”连忙抚发振衣,转身问管事:“我看着如何?”   方家管事上下快速看过一遍,点头道:“很整齐,不失礼。”   方城悦然展颜,一副随时恭候的模样,洛昭言表情一阵微妙,轻咳一声摆手道:“方兄请。”   方家二人尾随洛昭言和藏锋来到后院,在花厅相候的洛埋名娴静端坐,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洛昭言心中奇怪,在外见闻或是商行相关事宜她每日都会和埋名私下讨论,这却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要见客人,不知是哪个环节勾起了他的兴趣。   花厅门扉大开着,方城甫踏入后院便对上厅中女子的视线,他凭衣色判断她便是洛家小姐,心想这洛小姐看似文雅,盯着男人的目光却一点也无羞赧回避之意,尤其越是走近,他越是发现她面纱之上的眼神沉冷得予人压迫之感,令他寒毛直竖……他是被邀请入内的,不是有意擅闯香闺,没必要以这么有敌意的眼神瞪着他吧?   人进到厅中,洛埋名敛起冷态,刻意让眼神流露出些许温度,起身哑声施礼道:“方公子来访,我等本该在大厅招待,无奈小女子身染风寒,吹不得风,但又十分想与方公子详谈一二,只好有劳方公子移驾尊步,还请公子莫要介意这僻远小屋,小女子在此谢过了。”   方城乍闻洛埋名故意压低的粗哑嗓音时,眼神仅仅闪过一瞬惊讶,随即面不改色,拱手朗笑:“洛小姐多礼了,我瞧这院落宁静安详,倒是个谈话的好所在。”   洛昭言却是一脸忧心:“埋名,你受风寒了?怎么没告诉我,找洛大夫看过了吗?”   一旁的藏锋微地撇开脸,洛埋名掩嘴咳了两声,浅笑道:“不碍事的。客人请坐。”   方城微笑入座,心想洛小姐如此纤细单薄,想必身子底不佳,也难怪洛昭言这般真情流露,这对兄妹感情可真是好啊。   洛埋名道:“听说方公子言道欲与我洛家联姻,不知方家哪位青年才俊可为我的良人?”   洛昭言闻言不禁愕然:“埋名?”   方城也是诧异非常,早先一席话不知何时让她听了去,然而转念一想,过后洛昭言多半也会说与她知晓,那么她如何知道的倒不重要了,只是自己的目标本是洛家主,没想到洛小姐竟然自告奋勇,真是难得罕见。   “呃,这个……在此之前方城不曾一睹洛小姐芳姿,亦不明洛小姐性情,是以不敢乱点鸳鸯谱,恐有辱洛小姐清格。”   “哦?那么你现在见也见过、听也听过了,心中可有谱了?”   “唔,这个嘛……”方城认真思索一番,歉笑道:“讲真话,我方家还真无可高攀洛小姐之人。”   洛埋名低笑几声,道:“方公子太谦虚了,可不还有你吗?”   洛昭言又是一脸震惊,转头目带询问地看向藏锋,后者只是一脸死平,语气更平:“我什么都不知道。”   方城更觉天雷惊炸,表面却仍能处之泰然,哈哈一笑:“洛小姐莫开玩笑,方城已经娶妻啦。”   “那又如何?自来营商之家家业若大如棚荫,那便广开枝叶,多方开花结果共同经营把持,才不致使膝下无人而家业旁落。三妻四妾自古寻常,方公子何以踯躅?”   方城呵呵笑了两声,面不改色:“洛小姐所言确实常见,不过以洛小姐家世而言也该是正妻之位,为妾却是委屈了。”   “我可没说我要当方公子的妾啊。”洛埋名理所当然道:“方公子要真愿意迎娶我过门,便可将现时发妻降格为侧室,扶我为正,又有何难?”   洛昭言忍不住了,低叱一声:“埋名!”   洛埋名不理会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方城,方城也依旧微笑完美:“此举有违我愿,确实很有困难呢。”   洛埋名轻叹口气,惋惜道:“想不到方公子与方夫人感情甚笃,坚不可破,那么我自也不好坏人家室。不过要是妾室无妨,我洛家倒是还有几位待字闺中的姑娘堪可为配,比如说,我盈辉堡商行洛管事的女儿洛宁娇俏可人,正值碧玉年华──”   “埋名!”洛昭言已微见气恼。   方城拱手笑道:“呵呵,我还不打算纳妾,只能婉谢洛小姐美意了。”   洛昭言闻言不由得松了口大气,已是冷汗浃背。耳听得洛埋名又道:“既然方家无与我可配之人,想必欲联姻的对象是我兄长了,却不知方家有何人选,可否介绍一二?”   眼看自己斩得一将过一关,方城精神大振,语带自信道:“方城有妹二人,大妹方庭,活泼率性,明丽照人,武艺傍身,上马可射猎,下马可掌厨,若能与洛家主为配,既可相伴行走天涯,又可携手惩奸除恶,还不怕饿肚子!小妹方苑,风姿绰约,外柔内刚,喜爱莳花弄草,又擅女工和管理家务,若洛家主属意小妹,不仅得一理家贤内助,出外办事后顾无忧,回得家来更宛如踏入桃花源,身心俱畅──啊,差点忘了,我带了画像呢,洛兄过目吗?”   “……啊?”   洛昭言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是洛埋名将画像要了去,展开细瞧一番,低笑道:“一个动如脱兔,一个静如处子,又都是这般标致风流的人物,我要是方公子,可万般舍不得将她们嫁出去啊。”   “若非经我把关过的上上之选,我自也不会轻易将她们交给别的男人。”方城赞赏的目光落在洛昭言身上,笑着:“洛兄我瞧着就极好,得趁别人捷足先登前快快订下来当我妹婿,以免过后扼捥。”   “方公子所言深得我心,我亦不允许得不到我认可之人过我洛家门。”洛埋名将画卷起归还,缓缓道:“方公子无法为我在方家寻得良配,却何以认为二位小姐与我兄长能够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呢?方公子莫要以为我有意刁难,事关兄长终身福祸,又是将成为我兄嫂之人,实在不能不谨慎待之。”   洛昭言默默觉得这根本是在刁难啊,方城自然也感受得出洛埋名对他所提联姻一事的诸多针对,心想这对双生子一个直接明快,一个迂回隐晦,性情当真天壤之别,索性开门见山说道:“洛小姐质疑之处,当是未曾蒙面、未有交情的两人,如何能单凭利益结合便携手共度一生吧?要我说,还是人的决心罢了。虽说事前当然经过层层筛选,但既然双方都怀有共同目的,那么你情我愿之下认定彼此便是今生互相协助扶持的伙伴,这不也是一种相处之道吗?”   洛昭言支手轻点下颔,咀嚼着这一番言论,洛埋名问道:“方公子振振有词,不知你与方夫人可是联姻而结的发?”   “正是。”   “哦?”洛埋名饶有兴味地看着方城因提起妻子而容光焕发的模样,目中微透真正笑意。“方公子身为经商之家子弟的彻底觉悟,我是真正佩服了。至于你我两家联姻一事,我看……唔……”话声倏止,他忽地手捂胸口,往洛昭言方向软倒。   “埋名!”洛昭言大惊失色,眼捷手快地抢上前揽住他身子,比藏锋更快了一步。“埋名!”   洛埋名眼开一线,喘不过气般勉声说道:“扶我……回房……”   洛昭言赶紧将他扶回花厅旁卧室,让他躺上床后拉上被子覆好,伸手去探他额温,掌下干爽温凉,不似热病,也不知是什么风寒这般凶猛,不禁焦灼道:“你先歇着,我去找洛大夫来!”   一转身却被洛埋名拉住了手,他道:“让藏锋去就好。”   藏锋依言走了出去,洛昭言坐到床沿,责备道:“你身子不适便好好休息,干什么要见客?这般耗心耗力,要是风寒更加严重可如何是好?”   洛埋名瞟了外头一眼,依旧压着嗓音道:“事关你终身大事,我自然得关心了。唉,你若是娶了妻,对我可就不会再这般上心了吧……”语气竟是哀婉。   洛昭言失笑道:“胡说什么呢,你明明知道的,咱们这样,我怎可能娶妻?”埋名染上风寒后脑袋也跟着胡涂了吗?   那方家二人目睹洛小姐病倒一事,身为外人的他们一时间也只能旁观,洛昭言送人进房之后,他二人便在屋外徘徊,一是出自关切,二是暂时被搁置了,只能静待安排。那冷淡寡言的女护卫自屋中走出经过两人时,平声丢下一句“两位且稍候”便徐徐而去,一点也没有主子病倒的焦急,屋中兄妹谈话声并未刻意压低,在外头亦清晰可闻,这一路听下来,听到洛昭言最后那句话时,两人不由得互看一眼,很有默契地一齐后退两步。   方城压低了声音迟疑道:“大方,这句话……是那个意思吧?”   方家管事亦低声犹豫道:“多半……是那个意思吧……”   方城喃喃道:“我说呢,商家之间联姻缔盟再寻常不过,一个听都不听就直言拒绝,一个兜三转四百般刁难,肯定有隐情,没想到竟是这样啊……”   两人叽咕间洛昭言自屋中出来,歉然道:“抱歉,舍妹身子不适,怠慢两位了。”   方城连忙摇手道:“不要紧不要紧,洛小姐身子羸弱,洛兄可得好好照顾才是。”顿了顿道:“这个,洛兄,我看联姻一事还是作罢吧。”   洛昭言怔道:“呃?”   “不过要是不以联姻为底,洛家仍愿意与我方家结盟互助的话,我方城随时欢迎与洛兄一同合作香料生意。”方城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想想这样也好,省得自家妹子嫁过来得面对一个恶小姑。   洛昭言原本就没有联姻的打算,听见他如此提议更是大喜:“我洛家对此案十分有兴趣,方家有意合作再好不过。两位不妨先在庄内住下,待舍妹情况好转之后我们再好好谈叙。”   方城微一斟酌,笑道:“那么便叨扰洛家一顿午膳吧,待洛小姐身子大好之后,我再来好好作客一番。”心想下次来访可多送些滋养药材来,以弥补今日昙花之失。   洛昭言明白他是不愿久留以致耽误自己照顾埋名,心中不由得大为感激。时已近午,她先命人吩咐灶房备膳,再领两人来到前院客房暂歇,方城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了然道:“洛兄,你的难言之隐这下我是全懂了。”   洛昭言一脸茫然,方城语重心长道:“咱就开诚布公吧。早先我虽称你兄弟,其实只拿你当合作对象看待,真心是有,可只有一半,这会儿我是真拿你当兄弟了,就说句真心话:洛兄弟,有些事踏错一步,轻则倾家荡产,重则身败名裂,千万谨记啊。”   他话里明的意思她自然懂得,暗指什么却是一头雾水。回转后院,见大夫尚未到来,不禁微生愠意:“藏锋怎么回事,只是请个洛大夫也去那么久。”走到屋内床沿坐下,见洛埋名阖目轻睡,担心之余又触他额温,他却突然睁开双眼。   “埋名,你觉得如何?”   洛埋名盯着她瞧,眼底渐聚笑意,终于克制不住地欢快畅笑起来。   “埋名?”   “哈哈哈,昭言啊昭言,我热海之力在身,你何时看过我染受风寒了?”   洛昭言愕然无语,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埋名,你──你装病!?”   “病是装的,我为你操的心可不假。”洛埋名坐起身,笑叹:“我怕你被振兴洛家的心思冲昏了头,未及深思便胡乱答应了不该答应之事啊!终身大事不可儿戏,我自然得替你好好把关才行。”   洛昭言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忍不住轻责道:“你也真是太胡来了,随意将自己和小宁拱了出去,要是人家真的要娶那可怎么办啊!”   “昭言担心了?”   “当然!”   “是担心我,还是洛宁那丫头?”   “两个都担心!你又嫁不得人,小宁婚事也由不得我们作主,幸好此事已然打住,否则我看你如何收拾。”   洛埋名露出一个明媚灿笑,“既然最终平安落幕,昭言还气什么呢?”   洛昭言真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最后扭过头道:“我还要陪方兄用午膳,中午你自己吃吧。”   正走回屋的藏锋与洛昭言擦肩而过,将其脸色看在眼里,她瞥了洛埋名一眼,面无表情地站回角落。   “……藏锋,你想说什么?”   她有问必答,平吐一句:“自作自受。”   “……”   洛埋名垂下肩膀,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待续) ☆、(十三)隐.情      洛昭言与方城在偏厅用膳,席间两人畅谈经商之道与自身理念,言谈间颇为投契,又研议了香料合作细节,一顿酒席直到申时才散。送走方家二人之后,洛昭言又让人请去处理庄内事务,这一番来去,待得空闲时,屋里屋外早已灯火明敞了。   她回到后院,在自己屋前犹豫一下,还是调转了脚步来到埋名屋中。本该是晚膳时刻,桌上却无菜肴,反而放着白天方城送来的盆植。正对着那并蒂昙花出神的洛埋名回头一见到她,原本黯淡的脸庞刹时绽出欣喜容光,悦声道:“昭言,你终于肯来了?”   洛昭言心一软,脸色略缓道:“下午事多,我没有不肯来。”   洛埋名轻声道:“以后我会收敛些,不让你提心吊胆、左右为难。”   也就是说,他并不会就此安分了……装病戏弄人一事,与其说自己因而怒气未消,不如说是替他怨怼起命运──接任家主这两年来,里外得埋名指点甚多,更令她了解到他才能卓绝,若他可以拥有更多施展其聪明才智的空间,又怎会在这些小地方上寻找乐趣、聊以解闷?尤其自己无法助他更多,更令她感到无奈颓然,因此虽明知会惯坏他,但洛昭言还是无法厉色苛责,只能轻叹口气,肃容道:“别失了分寸,也别失礼于人,更别使人受伤,你应该明白什么是我所不能容忍的。”   洛埋名眉眼弯弯,道:“谁能比我更懂昭言呢?我应承你。”   洛昭言面色这才真正拨晦现霁,不再于此事上纠结。她星夜赶返又经一日酬对和庄务,此刻已现疲色,走到床沿坐下舒了口长气。她看向那盆昙花,复杂心绪又起,低声道:“再奇特的异株又如何,美好不过转瞬,依旧是同样的命运。”   洛埋名却是微笑:“方家这礼倒是深得我心。昭言打算怎么处置这盆昙花呢,是置之不理,还是直接喂羊?”他打趣。   “唔,以后与方家在生意上应常有往来,放置不理或令其折损都是失礼,就命人好生照看吧。”   “既然如此,不如便放我这儿由我照顾吧。”洛埋名脸上笑意浓浓,“花开之后我以热海之力灌养,可保花朵不凋不谢,破其昙花一现的规律天性,这样昭言便不会觉得此花看在眼里,刺在心里了吧?”   “这……热海之力还能这样用吗?”她讶问。   “掌管生命之力的热海既能使荒芜沙漠成为水乡沃土,维持区区一株草植的生命又有何难?如果你仍是不想让此昙花入你眼界的话,便收入我密室之中吧,足可让你眼不见为净。”   洛昭言不由得莞尔:“你什么不让人知道的秘密都往密室里搁,这会儿竟连花也要摆进去。”轻轻触了触微有绽吐之态的花苞,若有所思道:“花草还是养在气流通畅之所才养得出生气,你就放房里吧,并蒂昙花确实罕见,若可以,我也真想看它永盛不衰的景况。”   洛埋名目光自她脸上移到昙花上,脸上神情隐晦难辨。   “今日白天之事,昭言可有任何发想?”   洛昭言一时不解他话中之意,“什么发想?”   “比方说,若你我一开始便毋须交换身分,你得以女儿身分活着,是否会为了振兴洛家而接受联姻?”   洛昭言本不曾想过此事,经他一说便认真思忖半晌,迷惘道:“我不知道。如果一开始我们便不需要面对这些困境,也就没有之后衍生出的诸多考验,那么我们的抉择多半也与现在不同,我会不会仍以振兴洛家为志也未可知呢……”摇摇头敛起茫然之色,露出炯炯眼神和笑意。“但去想这些又有何用?人的一生有许多事无法只凭自身意志去拣选自己想要的、剔除不想要的,我既已身在此中,该面对的是眼前真实的问题,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毋须费心思去想了,不是吗?”   她此刻的自信坚定神采耀眼夺目,令洛埋名浑身炙热,痴看不已。他低垂眼帘掩住灼热目光,轻声相问:“那么,你可会想过寻常人的日子?有个人萦念在心,与他结发为夫妻,为他生儿育女,两人长相左右,白头偕老,共沐晨昏……你可想过这样的日子?”   “长相左右,白头偕老……”洛昭言试着怀想,在心中勾勒出的画面竟令她出神良久,不觉洛埋名深深凝视她此时神情不放。最终她回到现时此刻,回到这个将她生命诅咒成一夜昙华的世界,笑容浅淡:“对我们来说,这种日子太遥不可及了。”   太遥不可及了。   洛埋名紧握住檀扇,低默无言。一室寂然,却是一直在角落安静无话的藏锋启唇打破清冷:“主人。”   洛埋名身子微动,好似闻声才回过神,头也不回地带笑道:“昭言还没用过晚膳吧,藏锋,去灶房吩咐一声。”   藏锋不动,只重复道:“主人。”   洛埋名疑惑转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洛昭言已躺在他的床铺上睡着了。她呼息略重,显然一沾枕便沉沉入睡,想想今日确实够她累的了,失笑之外更添怜惜。洛埋名噙笑注视她睡颜片刻,轻巧地替她卸靴覆被,吹熄烛火,由得她鸠占鹊巢。他阖上房门,来到洛昭言房点烛落座,藏锋问道:“主人午晚膳皆未用,可要吩咐灶房备些清粥淡食?”   “我不饿,你下去吧。”   藏锋颔首离开,洛埋名解下发上簪巾,和衣躺上昭言床铺。她看着昙花的复杂神色在他心中浮现,她坦然接受早逝命运的笑容轻浅却带一丝悲凉……   意识模糊中忽尔清晰地回到那一日,他和昭言在洛家书阁里研究商行经营方针,一场晕眩虚脱无预警袭来,他心一突,抬眼看向昭言,果见她扶额身靠书架,满脸惊疑,显然与他同感。   他喘着气勉力开口:“昭言,这是……诅咒发作,不要运气抵御,只要就地歇息,熬过一阵……便会好。”   昭言紧抿着唇强忍剧烈不适,刹白着脸点点头,好似要喘不过气来。   两百年来无数次借命重生,他对此再熟悉不过。发作时全身脱劲,无法运用热海之力来压制纾缓,等待恢复的这段时间一个手执匕首的孩童就足以致他于死地,训练一个忠心侍主的贴身护卫,其一原因便是在此。   他一直看着昭言,看着她眉间紧锁着痛苦、眼神涣散,自己同样视线一阵模糊,朦胧间见到六、七岁的小昭言拉着自己的手,哭泣道:“埋名,我想清楚了,我不要恨你,可是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你那么厉害,一定有法子可以消除我记忆的,对不对?你让我忘了借命的事吧,让我把双子早逝只当成是洛家的天谴,这样我就不会恨你了,你也会像以前那样待我好的,是不是?……埋名,以后我们就是最亲的人了。我会努力保护你的,我们一起生,一起死,好不好?”   他恍惚回道:“好……”视线慢慢清晰,昭言面色如纸的脸庞映入眼帘,好似、好似已了无呼息,再也看不见她对他展颜欢笑……   “昭言……不……”   虽只过了几刻钟,却彷佛一整日那么长,捱过这场有如恶疾发病般的煎熬,两人皆是一身冷汗,昭言浑身乏力,缓缓开口:“埋名,刚才我想起了好久以前的事,我提议交换身分那时的……好快啊,已经十五年了……”   每一次发作,都在回顾过去的人生片段,这是暗示,也是提醒……   “埋名,双子诅咒一向如此吗?为何以前不曾发生过,到现在才发作?”   相同的问题已记不清被问过几次,每一次他都饱含恶毒笑意地回答发问之人,唯独这次却是难以直言。他敛下眼,不忍见她即将出现的神情,声低如不见唇间歙动:“诅咒发作,是寿元倒数的提醒,不出……十年。时日越近,发作将越频繁。”   时间彷佛凝固在昭言脸上,她不言不动,甚至没有表情,直至天荒地老,才闻几乎感受不出哀伤的淡笑语气:“是吗,那我可得加快脚步了。”   剧痛直锥入心──   洛埋名霍然醒转,一手紧压住疼得猛烈的心口,□□难忍地半溢齿间。一人迅疾入到屋中身旁:“主人?”   梦中昭言死亡般惨白的容颜在脑海回荡不休,洛埋名一把推开藏锋冲出房门,披散的长发在凉夜里翻飞,卷起一涡稀离夜雾。他步履焦急地来到自己屋前一把推开门扉,入眼的满室阒黑令他心惊更甚,不顾一切地摸索向前,喀喇一响重重撞倒了椅凳,吞下一声闷哼。   黑暗中亮起火光,是藏锋动作迅速地闪入屋中点起案上烛火,洛埋名抢到床前,洛昭言正四处摸索着兵刃,却是被一连串的声响给吵醒了。   “昭言,昭言!”   出门在外眠睡时洛昭言向来警觉,这时才稍微弄懂情况,放心之余掩住一个疲惫的呵欠,迷糊道:“唔……埋名?怎么了?”   洛埋名颤抖着端详她尚未见清醒的脸庞,在确认她无事之后才松了口气。洛昭言眨着困顿的眼四下张望,最后看着自己身下,轻讶:“咦,我怎么睡了你的床?”   洛埋名低声道:“不要紧,你继续睡吧。”   也真是不堪疲卷袭身,洛昭言顺从地让他按躺回去,阖上眼困倦一笑:“再借我睡一会儿,埋名你去我屋里睡吧。”   洛埋名柔笑道:“好。”   “今日午后有人来报,说近来大漠有数股匪帮滋扰来往商旅,大大影响了商路安全,得寻个时间了结此事……”洛昭言嘴里喃念几句,不旋踵便又沉入梦乡。   洛埋名莞尔轻叹:“睡梦中仍惦念着为民除害,如何好得安歇?”坐在床沿捏了捏眉间,忽道:“藏锋,你出去。”   向来面容平静的藏锋难得目透惊讶:“主人?”   他蹙眉:“怎么?”   藏锋看了床上的洛昭言一眼,犹豫着退了下去。   洛埋名脉脉注视着洛昭言睡颜,见她未卸束发似乎睡得不太舒服,便小心地替她松开头发。男装时的昭言只将鸦发高高束起,看上去简洁利落又不失飒爽,然而只要将头发披放下来,一张脸便透发女子气息,纵是身着男装亦掩不了其俊丽之色,因此他一向严禁她在外披发未束、衣容不整,就是担心目光锐利之人看穿她的伪装。   洛埋名极轻极柔地抚着她软发滑颊,痴凝她这十几年来不曾再见过的女子模样,忆起方才梦境,心痛丝缕缠裹,每一口呼息都带疼。   他早已无法作梦,所谓梦境,是他记忆的反刍,或是潜藏心底的念想。他一直未告诉昭言真话,诅咒发作为寿命倒数一事是真,但发作并非由于双子诅咒,而是因为他的借命。他的魂魄汲取双子另一人的一半生命力,等同双子共享一人之寿,寿元愈近尽头愈后继无力,致使魂魄产生震荡,才会产生这般虚脱不适的痛苦。诅咒发作之说不过是他考虑到借命一事于昭言乃封修的记忆,顺着她深信不疑的说法而诌出。   她对他毫无保留,他却无法等同待之,将所思所虑完全摊在她昭如日华的光芒之下。他此生不堪回首,长久郁积的阴暗恶朽已腐蚀入骨血心髓,要隐匿要深藏皆需小心翼翼,唯恐不留意泄漏一二,令他唯一拥有的一人转身弃己而去……他有他守护昭言的方式,既无法阻止自己分取她的寿元,那就寻找斩断连系两人命途的法子,找到解除血缚之法……不管剩余多少时间,他都要继续找,只要能找到方法,不论是倾覆河山抑或与世为敌,任何代价于他皆不值一哂,他只求她活着、只盼她不怨恨他──   沉忖间一抹芳馥盈鼻,是自己房中不曾有过的花香,抬眼逡巡却见桌上那盆并蒂昙花正盛绽双生花颜,洁白无瑕的花貌在烛火映照下夺人心舍。洛埋名目光惊喜地上前端详,心中喜爱难言。   因何而喜?只为并蒂,像他与她性命相系。他指尖轻触花身,灌注些许热海之力,使其长开不凋,要让昭言明日看看这并蒂昙花的绝代风华,亦要她明白,他不会让他们两人──尤其是她,命如昙花一现。   洛埋名情绪渐朗,一扫早先惊惶,回到床沿替昭言拢好衾被,心头一片宁静祥和,只觉她睡颜百看不腻。月轨偏移,不觉烛火渐微,是烛花当剪,剥啄一声乍灭还明,如回光返照,只得须臾灿烂,最终仍是烛灭归暗。他不再重新点亮,让夜眠喜黑的昭言好好睡歇,出屋来却见藏锋外头静立未离,他无意追究她的自主行动,翩然返回昭言屋内,这一次心中罣碍顿减,便脱下外袍,熄去烛火,重回床榻。   甫灭的烛蜡气味短暂盘旋,盖不过一缕淡微暗香,其幽隐不知来处,本以为是身上沾染昙花香气,一辨之下气味有异,循之寻之,始觉来自枕被深处──那是天生的女子体香,纵使洛昭言平日为杜绝女子气息而不用香油香膏,女子清气依旧浸渗其所贴身着用的衣物衾枕之中,自身难以察觉,他人──尤其是男人,于此却是格外敏锐,尤其香气让体温一烘,更渐馥郁浓烈。   心神莫名骚动之下,洛埋名渐渐陷入沉睡,却又遇梦象──房已不是昭言房,而是熟悉的自己房中。灯烛已熄,他仍躺卧着,被中另有一人,柔软带香的身子偎靠他肩手,浅缓的鼻息轻搔他的脸,搔进他的心。心头莫名狂跳,他微微拉开两人距离,抑声道:“昭言,明日起你就回你房里睡吧。”   十一、二岁容貌的昭言睁眼急道:“为什么?”   他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开导她,她深信不疑,天真道:“分房睡,对你也比较好吗?”   “……呵,是啊。”究竟,对他有何好处……?   她悦声道:“埋名,我真高兴身边有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是不是?”   “那是自然。”她的话暖入他心,更是暖遍全身。   一只手揽住被中的他,他浑身一紧,黑暗中却清楚可见昭言闭上双眼,紧挨着他唇角轻扬。脑中猛地一阵眩然,再一细瞧,眼前昭言已非幼时长相,而是成熟俊丽的容颜,正是方才所见;长睫如落尘轻羽,红唇若沾露堆花,暖香呼息近在咫尺,夺掠了他的理智──   洛埋名矍然惊醒,心头狂跳,浑身臊热难当,幽香未散,有如一双藕臂柔荑轻抚在身,渗入他的体温……正待掀被下床,身子倏地一僵,咬着牙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   梦境于他,是记忆的反刍,或是──   “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他密室里的秘密是这个意义,他竟不自知,竟不自觉!何时起,何所起?是近几年才兴起的妄念?抑或是有感男女有别之时?或者更早,早在她宁可舍弃自己、也不愿舍弃他时……似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悄然成长,此刻才倏然惊觉它的茁壮──   纠缠至今的模糊自疑瞬间拨开迷雾,洛埋名失语片刻,蓦地低笑出声,听不出笑中究竟是欢快还是苦恼,旋即,又骤失笑意。   (待续) ☆、(十四-终章) 惜红衣      乡野客栈房中,木头书案上散置着笔墨纸砚和几封空白笺札,洛埋名研好了墨却不提笔,只是轻抚手中檀扇,深碧眼瞳淡漠无漪,思绪深沉难读。   他恨天,恨天道有序,恨天谴囚他魂魄如永堕地狱,不得超脱;恨到如果这人界即将倾覆毁灭,得以藉此挣脱束缚的他定会乐见其成,笑看为了生存祭他以留水脉的洛家人被无可抵御的毁世浩劫吞噬性命──这是他曾经赖以为生的愤怨,时至今日也依然痛恨着那些自私之人,然而回顾过往、观审现在,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这不到三十年的“一世”,逆转不了他两百年来早已扭曲疯狂的“一生”,却有一线泉流长缓不息地漱洗着他的恶暗腐败,濯涤出一道洁白无垢的清痕。他窃取了一个人的半生寿命,那人却顺势入他心底安坐,曾想赶走她,后来却不愿她走;人界覆灭于他不痛不痒,他却甘愿为了她出手协助消弭祸端,只为予她一方安生之地,只愿她一世长乐……   说来可笑,那个他恨极了、囚困了他两百年的天,竟在他最迫切需要、最穷极手段之时绽露一线曙光,人间讽刺,莫过如是啊……洛埋名嘲弄一笑。细细回想,记忆鲜明的恍似只存这一世,那些前尘过往俱如风化了的书页,让一双纤长坚实的女子之手给拂去了痕迹。他与她的点滴回忆他视若珍宝,仔细妥贴地收在心屉之中,不时回味留恋,夜梦里也萦缠在浅睡深眠之间,近来尤其如影随形,他在洛家每至一处墙角院落、每见一件她用过触过之物,都能恍恍见其身影,幻幻闻其声……   何以至此?或许是多年夙愿终将实现,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建构了一个美好念想,一个他终于能踏出囚牢、重获新生的美梦。在那个想象里,他与她策马逍遥,共行天下,看尽人间风光……只有他与她,没有其它人,更没有那个男人──那个二十年前给了洛望平内丹以续昭言性命、后又三番两次输修为入昭言体内的狼妖。   他不会看不出来,在他们神州奔波的这段日子,她心里多了那狼妖的存在。   在他终于寻到机会让她换回睽违二十年的女装时、在他惊艳着并刻意令她穿着女装行动时,他不会看不出来,当时她看向狼妖的那一眼,是她从不曾出现过的女子娇羞。   他不会看不出来,那狼妖使不畏死的她对生命有了留恋,动摇了她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   他都看得出来。   然而即使明知她对他只有手足亲情,即使她此生不可能以看那狼妖的眼神看着他,即使她心里有着别人,他也不打算将她交给那狼妖,或是其它人。只要她仍然视他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只能以他痛恨的亲人之名相守,他也要霸占她此生剩余的时间。   无奈美梦终究只能编织不能实现,计划终究不及变化。为了保她性命,他中断未成的咒术,失去了与她厮守的基础,虽然遗憾惋惜,他却毫无后悔──若她死了,他虽解除血缚得以轮回,又有何意义?   既然时日无多,无法继续守护她,不如便成全她;她渴望的,他竭尽心力、绞心淌血也要替她出手回护,就算她要的并不是他。她曾说那狼妖与他相似,那么他是否能自作多情地以为,她之所以会有意于那狼妖,是因为狼妖有他的影子之故?   在洛家迷宫之时和解咒后的塔楼上,昭言自觉遭到出卖的心酸神情和回避他的行止又浮现眼前,洛埋名不自觉捏紧拳头,手下笺纸起了皱,刻下他深深的指甲刮痕。   他为她做的,她不知情亦无所谓;他对她的感情,她未有察觉更好。然而她所目睹的一切,终会使她恨他吧……放开手中无意识紧捏成团的信笺,洛埋名取过新纸,目无生气地蘸墨落笔,写下了两个不属关键人物、于他又无关痛痒的人名。   “昭言,这是我最后唯一能为你做的,你可得不负我望,好好活下去啊……”   语声温柔带笑,听着,却觉酸楚。   ※   夜深如墨,不见星月,往昔日落之后便挨家挨户亮起温暖灯光,气氛平静而安乐,今日屋舍街道却是一片漆黑,唯有主庄微见光亮,在寂冷中摇曳着盏盏昏黄。洛家庄甫经一场灭庄恶术血洗,已然死寂如空城,平日时闻欢声笑语,在人丁去了七八之后,始觉枝叶婆娑可闻,河水流动有声,更添几分荒凉。   暗色中两道人影翩然入庄,走在藏锋前头的洛埋名步履轻缓,面无表情地观看自己造成的一切。   夙愿得偿,理当大快己心,他心中却无半点欢喜之情……他讥诮地低笑起来。前头传来喧闹人声,两人悄然来到主庄左近隐蔽处,洛埋名一看之下,眯起眼冷笑道:“果然。”   主庄前,数名洛家亲友死在解咒血阵中的外姓人正围住越今朝一行人,洛宁昏厥不醒,被寻仇人士扔置在地;闲卿将虚弱的洛昭言横抱在怀,几人企图混骗过这群寻仇人众的耳目,离开此地。一阵扰嚷下,闲卿放下洛昭言,后者步伐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勉声道:“各位,我就是洛昭言。”   那些寻仇人等一听,震惊看着彼此。当中头脑较为灵活、不断发话的男子舒城质疑道:“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洛昭言是男的?快说,你哥在哪!”   洛昭言语声虚弱却一如平常果决,“我确实是洛昭言,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方才以男装示人。这次血案,我没能及时察觉阻止,罪该万死。洛宁她也是受害者,还请你们不要为难她。”她单膝跪下,诚恳道:“我发誓,一定会擒住凶手,亲自与他做个了结,还请你们相信我。”   隐身在边上的洛埋名听见了她这番话,心情复杂地轻叹口气。   纵使他在她眼中罪孽深重,她也未将他借命重生的秘密公开以昭自己的无辜来寻求原谅,甚至揽罪于己。其实此案筹谋在他,她亦被他蒙在鼓里,当该如她同伴所言那般将所有罪行推卸到他身上,以换得自身清白才是,这也是他回来的目的之一,谁知她竟傻瓜至此……洛埋名摇头不表赞同,心中却有甜意。   忽闻身后藏锋低声相问:“为什么回来?依原计划,我们应是找个偏僻村落暂且隐居,等锋头过后再回来寻家主。”   藏锋是唯一从头到尾知道他在筹划什么的人,但她也只知计划内容,并不完全明白当中原因和细节;她只是忠心地执行他每一个命令。   “解缚之术被中止,热海虽已回归天道,我的生命却所剩无几,既如此,不如死在最‘该死’的时候。”他语声中含着一丝惋惜,和些许谋算。   藏锋声音难得掺入情绪,轻问:“你真的只要‘死’就满足了吗?”   “我自认是个很贪心的人。”洛埋名看向不远处两方人马对峙中仍单膝跪地、不愿与人动手的洛昭言,眼神和语气皆不自主揉进柔情,喃喃:“很贪心……”   所以,他才会回来。洛埋名转身面向藏锋,递过两封信札,神情慎重:“待时机到来之时,将信交给他们。”   藏锋顿了顿,伸手接过。两封信札上各书着居十方和明绣的名字。她低声道:“临死还不忘算计人,你早点死了也好。”   洛埋名不由得笑了一声,笑得十分亲昵,带着一种仅给自己人的暖意。藏锋向来平冷的目光透出温度,轻如絮的语气中隐含认定:“来生再见。”   “来生……”洛埋名轻喃,抬头望向漆黑夜空,幽幽道:“我的魂魄已被天谴扭曲多年,解除血缚又未竟全功,来生?哈。”闭了闭眼,低下头看着无语的藏锋,淡笑一句:“保重。”转身走出隐匿处。   藏锋任由他走向自己预写的结局,没有如往常那般跟上他。他的结局不需要她插手,他的影响留待日后。   他的背影,自此走出她的生命。   闲卿等人已和寻仇人众动过一次手,双方实力悬殊,他们只阻下对方拙劣的攻势,并未伤人。正是僵持不下之际,洛埋名走入众人视野之内,扬笑道:“好热闹啊。”   寻仇人众正对眼前这些江湖人士束手无策,此时忽闻意外人声,不禁惊急喝问:“什么人!”见到来人一身本家服饰,面容却是陌生,不由得一阵疑问:“这是谁啊?”   洛昭言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回返,惊讶得站起身怔在原地。“埋名……”   站在洛昭言身前以挡寻仇人士的闲卿低声自语:“洛埋名……是为了昭言吗……”他回来,便可解昭言成为众矢之的的困境,但这是他用意吗?   此一情势变化众人皆反应不及,越今朝却十分机敏,冲到洛埋名面前指着他大喊:“洛埋名,你这个凶手,使邪术害死了洛家这么多人!”他刻意嚷嚷,就是要替洛昭言洗刷罪名,跟着又咬牙低问一句:“祈在哪里?”   洛埋名泰然自若,微笑道:“何必着急?你很快便能再见到她。”   一旁寻仇人众惊疑道:“他是洛埋名!?”舒城回身看向洛昭言,惊疑不已:“她真是洛昭言?”再看看洛埋名,比较两人身上衣着,喃喃自语:“当时楼上那个人的衣服,确实是跟他的比较像……施邪法杀人的到底是哪个?”   被忽略在旁的洛宁此时幽幽醒转,听见众人说话内容,神识昏沉地慢慢转头去找,看见身着女装的洛昭言,恍惚想道:“跟昭言哥很像的女人……是洛埋名?……报仇……”   寻仇人众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中便有人道:“想那么多干嘛!两个都杀了,反正他们是兄妹,这次的血案八成两个都有份!”   众人随即附和:“对,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闲卿走上前两步,冷嘲道:“杀死一个无辜的人,难道便是你们所谓的复仇吗?”当真盲目无理。   洛埋名自现身之后便一直看着洛昭言,他人在他眼中宛如无物,那些争论在他耳中直如未闻。他看着她神情由乍见他时的讶异,到沉淀之后的复杂纠结,如果无人打扰,他可以一直与她对视下去,猜测她在经历此等她无法容忍的事情之后,究竟对他是何想法。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他等她来解开……虽已有最坏的预想,可他心里却又怀藏着最微小的冀望。   洛昭言终于走到他面前,艰难开口:“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洛埋名若无其事地笑着。   洛昭言神色哀凄,“你为何回来?”   他还是笑,“你猜。”   洛昭言心中煎熬,颤声道:“我不敢猜。”咽下上涌的热气,再开口声音沙哑:“无论如何,你害死了这许多无辜之人,杀人必须偿命。”   的确是昭言一贯作风,即便侵犯了她心中纲常的人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她也不苟私情。洛埋名心中明了,却挑了挑眉,道:“偿命?你真能对自己的亲人下得了手吗?何况,我还是你唯一的兄长。”   洛昭言一时无语,似是难以反驳。洛埋名握扇的手紧攥,嘴角噙笑,目中却无笑意。兄长……他恨极这个字眼从自己口中说出。   后头舒城问他:“这庄里的人真是你杀的?”   洛埋名坦然道:“嗯,不错。”   “你这畜生!”   洛埋名笑了两声,语声刺骨:“方圆数十里,都仰赖洛家的水源生存,你们可知这些水源从何而来?是洛家先祖以洛家双子必定早逝为代价,换来了这不竭水源!”众人间响起一片惊呼,似是不敢置信,他目光冰寒,沉声又道:“你们理所当然地安坐在洛家双子的尸骨之上,所饮是洛家双子之血,所食乃洛家双子之肉。请问,洛家双子可是天生亏欠你们?”越说语气越是怨毒。   洛昭言难忍地斥喝一声:“别说了!”   洛埋名瞪视一张张令人憎厌的脸孔,脸上爬满了恨意。“你可怜他们,乐意为他们牺牲生命,我却不然。”余光一扫,看见原本昏迷在地的洛宁不知何时已醒转起身,手握一柄短剑拖着虚弱步伐缓缓靠近,一众人等全聚精会神在他和洛昭言身上,皆无觉察。   舒城沉默一阵,道:“就算你们的遭遇悲惨,就算你们带来了水源,难道就可以杀人了?”   旁人跟着骂道:“没错,我管你有什么原因,老子只知道血债血偿!”   这等言语,洛埋名听在耳里不由得憎恶万分,深为昭言感到不值。   世人便是如此,长久承泽于人的恩惠一旦视为理所当然,便不容他人改动,就算施惠者因而悲惨缠身,无力再继,他们也只顾自己,不允许自身利益蒙损,否则便要反咬施惠者,任其伤见骨血如注,亦好过自己痛苦──昭言啊昭言,此时此刻,此等嘴脸和自私,你可瞧清楚了?   洛埋名恶笑:“好,血债血偿。我所流的血,你们昨日偿还的,确是还不够啊。”   洛宁此时已来到左近,她奋力拼出全身力气,持剑冲向背对着她的洛昭言,悲愤大喊:“杀手凶手,去死吧!”   洛埋名早将洛宁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并暗暗忖量,在洛昭言不及反应之下挺身上前护住她,利刃因此重重搠入他体内。   洛昭言大惊失色:“埋名!”   洛宁发现错了目标,惊恐之下收回手,反使洛埋名身上缓缓流出暗红的伤处鲜血直溅。她一时间六神无主,颤声道:“我……我杀错人了……”   洛昭言抱住无力软倒的洛埋名跪坐在地,哽声痛喊:“埋名,埋名!”   他热海之力为己用,境内无有敌手,这是两百年来头一次感受到肉身受创时的剧烈痛楚,但觉意识魂魄都将随这难忍剧痛化作尘杳,却又有心愿未达的不甘将他缚留原地。耳畔泣唤使他勉力半开眼帘,那张他心心念念的丽颜自脑海在眼前由虚转实,环聚在身周的温暖提醒自己此非幻象。一线残血自他嘴角淌下,无采眼眸看向心惊无措的洛宁,他动了动唇,虚弱一笑:“恭喜你,手刃大仇。”   洛宁视线定在他身上,犹疑道:“……是你杀了我爹?”目光旋透恨意,向他走了两步,忽地白光晃眼,洛昭言一手抱着洛埋名,一手举着兵器,刀尖对准了她,咬着牙眼神凌厉。   洛埋名唇畔刹时绽现欣慰淡笑,柔声低语:“我的昭言……是个天真正直的傻瓜……”傻到明知他万恶难赎,犯她所不能忍,在生死关头之际,也要回身相护……就是这样始终耿直未变的昭言令他如饮鸩成瘾,最终死在此毒之下亦心甘情愿……只要她不怨他恨他,他什么都可以抛却……   洛昭言低声对洛宁决然道:“别过来,我不想杀你。”   洛宁此时才认真端详眼前之人,那清亮微沉的嗓音,那即便异服她亦不会错认的容貌,那个她满腔情思脉脉相寄的心仪之人,竟是……   “你是……昭言哥?”她不敢置信,看着那对着自己吐露寒光的、昭言哥惯用的长兵刀,哑声道:“你要为他杀我?你跟他是一伙的?你也是杀我爹的帮凶!?”眼泪夺眶而出,哭喊:“你也是凶手,骗子,骗子!”   洛昭言沉痛地闭起眼,任凭她将杀人罪状加诸在自己身上,不欲辩解。怀里的洛埋名猛地一阵剧咳,口中鲜血直涌,她慌乱地抱紧他,摇头哽咽道:“埋名!你不要死,你不会死的……”   洛埋名无力地笑了笑,低声道:“别吓我,我好不容易才能……‘死’……何况……咳咳……杀人者人……杀之……”   洛昭言早已泪流满面,倾身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哭泣着唤他的名字。洛埋名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昭言,幼时的她常常一面哭一面喊他的名,就像现在一样……   洛昭言倏地急抬泪痕满布的脸,语带希望道:“对了,热海!热海是生命之力,是不是能救你?”   洛埋名淡笑不答,只道:“热海守护……是你了……”语声未落,他手腕环状光芒闪现,接着改而出现在洛昭言手腕处,她默默看着他对热海钥环的处置,只觉心痛如绞。   热海之力在身,若非他一心解脱与赎罪,洛宁如何能伤得了他?   “昭言……洛家的天谴结束了……我很累……想休息了……”洛埋名眼神逐渐涣散,渐低的声音几乎要附耳才能相闻:“只可惜……你画过的那些……风景……我本想以后……与你……一同去看……”她画给他的每一幅画都令他喜怨交杂,既喜她将他放在心上,又怨上天缚他不能与她共赏。   洛昭言心中大恸,重重点头,伴着汩汩流下的热泪许下铁诺:“来生,我陪你看尽天下风光。”   纵是来生无望,他终究在她心底取得了任何人皆无可取代的一席之地,令她永不相忘。囚惩了他两百年的天在最后给了他补偿,让他在最后一世遇到她──这浮屠一生,所有的惨痛悲忿都因此刻心头鼓胀的喜悦消散无踪,洛埋名俊美的脸庞潋滟着此生最炽热最满足的笑容,慢慢阖上碧眸。   怀中之人呼息渐缓,终至停止,一股前所未历的撕心裂肺之痛自心口蔓延至全身──那死去的,不只是她唯一的至亲,更是她从未想过会失去的、她的半身半生──   在洛宁癫狂似疯的狂笑声中,洛昭言怀里渐空,洛埋名肉身化为点点金光,将她裹在其中,随即向空中四散。   那是他对心爱之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拥抱。   (待续) ☆、(十五) 尾声【完】      柷敔之祸平息,六界得以回归平静,然而弭平祸端所付出的代价和遗留在心头的伤痕,终须交由众人的齐心协力和漫漫时光去疗慰填补。热海回归天道之后,再次以固定的轨迹在西域游移,盈辉堡和金翠洲等原本仰仗洛家水源的绿洲城市,也因水源断绝而渐失其生机繁盛之貌,尤其盈辉堡历经最后一战,更已成断垣残壁、人去楼空的废墟了。   失去水源之后,原本如水上浮舟的洛家庄环水渐退,倒似沙洲浅滩中的一座孤岛,岛上树木花草也已失水盈饱嫩的丰美景象。血案时隔一载,少数当时逃出的洛家外姓姻亲因不舍故人亡魂而重返居住,但多数人仍觉此地不祥而忌讳不前,如今生气是大不如前了──洛昭言看着眼前的荒凉冷清,想起洛家曾有过的荣景,一时间感伤不已。   她悄然穿梭于居民区的街巷,偶尔必须回避在街上行走的住人,她在庄内被视为不祥,在外头又恶名远播,实在无颜面对熟识旧人,只能避人耳目,前往她欲往之处──前头有人走来,她赶紧闪身避入就近的废屋,待那人远离了才敢环视屋中,怔然发现此屋十分眼熟,竟是洛宁旧时居处。   当时的最后一战,盈辉堡已势不可保,为护城民性命,她和同伴佯扮恶人将所有人驱离,洛宁也在内,那时她绝决痛恨的眼神她至今无法忘记……洛昭言心中戚然,正想转身出屋,突然发现床榻卧被裹着一长形物事,看似一件兵器,她好奇心起,掀开一看,刹时胸口如堵。   那是一柄长兵刀──她惯用的长兵刀,刀身绘绿云,花柄系白条,通体沉绿正衬她眸色,仔细一看,白条上画着可爱的小猫小兔子小乌龟,一派童趣。   她曾听同伴提起过,洛宁曾请他们替她收集几样打造兵器用的材料,说要和庄内小辈们一起请洛家铁匠造一柄新武器给她,还要他们不可透露予她知;血案之后她带着因打击而显得痴傻的洛宁去盈辉堡请伙计照应,离开洛家庄之前曾来过这屋里稍微收拾洛宁旧物一并带去,当时并未看见这柄刀,却不知洛宁何时返回庄放上的?当时她又是如何心情……?   洛昭言心绪难平地抚着刀身,负上新刀,略一想,仍将惯用的龙炎刀提在手上。回到街上,无甚难度地接近主庄,在大门近处的转角边上沉默良久,一时间没有勇气靠近──大门前,是埋名死在她怀里的地方。   她调转步伐,改而穿过民居,自院墙跃入西院塔楼,竟觉庄内刮过一阵凉风──是风凉院凉人凉也荒凉。几步来到衔接她和埋名秘密天地的门洞处,却不由得微讶一声:阿黑阿白竟然窝在此处啃草!想到多半是因为少了人喂养,牠们只得凭着本能出圈寻粮,看牠们悠哉的模样,说不定很是喜爱现今少了圈养的日子,不禁莞尔失笑,旋又心有所感,笑容渐失。   何苦囚养牠们?任其随意行走,自寻水草岂不是更好?   走到她和埋名的秘密天地凭树远眺,便似人去楼空,山水美景也已黯淡无色,徒留寂寞枝桠,无人可共赏。   “你从不说,我也粗心地不曾深想,其实你肯帮我喂羊都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否则你宁可放生的,是不是?”   主庄内因是血祸发生主地,院中凄冷更较居民区为甚,屋中摆设虽仍整齐有度,然而尘埃轻染,蛛网处处,院中杂草疯长,花叶蔓生,显见人迹不至,洛昭言走在其中,也毋须时时警戒了。   自入庄后,她步步生忆,每至一处,便回想起曾有过的时光,然而那些人和事,都已去得很远,远到她只能在回忆里寻找。慢慢地,她来到了后院门洞处,伫立良久就是不敢踏入……那是近乡情怯的心境吧,她半生都在这个院落里度过,与其说洛家庄是她的家乡,不如说这个院落才是她的家,而家里总是有那么个人在等着自己……她深吸口气,举步走过门洞,只看了右首自己的房间一眼,便转向左首而行,走了几步便止步不前。   现时现景彷佛似曾相似,当时墙上有爬藤,圃中有树花,碉楼天井中有一对羊儿在啃草,前方房屋出来一人,服色与己相同,面容与己神似,那双碧色眼瞳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总是脉脉温柔地看着自己,含笑等在前方。   她热泪盈眶,轻声道:“埋名,我回来了。”   天地空寂,没有回应。   那个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缕花香拂过鼻间,她心一动,走入洛埋名的房间,发现香气来自那盆并蒂昙花。昙花年开一度,此时节并非花季,花却仍开着,然而并蒂中只得一朵,开得灿烂有生气,另一花蒂却呈干枯之象,萎靡着未开即凋的残花。伸指轻触,上头残留热海之力,恍然想起埋名当时要使其常开之言。   “并蒂……双生……”   她指尖微发光芒,灌注热海之力入那朵枯萎的昙花,想令其重生,谁知花蒂反而断开,伴着枯落的花瓣落案四散。   碧目中莹光闪动,长恸凄绝。   一卷卷画轴,一道道景色,一句句承诺,一缕缕思念。   烛焰相就,巍巍火起,将相思遥寄烟烬,托风衔携。   轻回首,轻话别:“埋名,我走了。”   纤挺背影毅然而去,卷起一阵芬芳。香气来处,无人屋中,昙花长开弗落,檀扇遥对轻虹,龙炎静随流年。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